將球托起離開指尖的剎那,那個身影就會矯捷地進入視線。赤葦以餘光將那個眼神收起。
首先是球身被用力扣向地面發出的巨大聲響,在原本就嘈嚷不堪的體育館內又再點燃了一波歡聲,緊接著裁判的哨聲就傳入了耳裡。他在回過頭的瞬間被熟悉的氣味包圍,手臂攬上了肩,然後是笑得毫不保留的聲音。學長們一湧而上,將他們團團圍了起來。
映在眼中的是木兔學長的笑臉,放肆的、張揚的,笑得非常開心的臉。
在那個瞬間;這麼近、那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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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考進梟谷高校的時候,赤葦對於要不要繼續打排球的這件事感到有些猶豫。
中學時他站快攻,身高上的優勢讓他打起來不甚吃力,但總好像少了些什麼。在當時他便已經感受到與舉球員的配合並不是十分完美,即使可以靠著自己敏銳的感官在瞬間調整判斷,赤葦仍然在比賽的前後忍不住有些焦躁了起來。他並不是因而對排球感到了厭倦,與其相反,是對於無法與隊友好好談起這件事的自己感到厭惡。中學最後的比賽成績不壞,一向成績良好的校隊仍然打進了全國,但也僅此而已。
回想起來時,赤葦總覺得有些不協調感,卻難以將其化作言語。他想是那時的自己太過浮躁了。但他仍然報考了縣內的運動名校梟谷學園,並且以優秀的名次通過了入學測驗。社團參觀時間他猶豫著,還是跟著前來招攬新生的學長到了體育館去。
一腳踏入梟谷的體育館時,赤葦跟在帶了幾個新生的學長身後安靜地張望著。比起中學時的體育館,這裡顯然寬敞了兩倍之有。學長介紹著社團練習項目時他有些走神,卻感受到在空調的運作下露出在領口外的汗毛微微豎起。體育館內是吵雜的,空氣流動的速度比他所想像得還要迅速,他抬起頭,冷不防地,一道長虹就那樣劃過了眼前。
「啊——!抱歉抱歉,沒有打到人吧?」
赤葦聽見詢問的聲音伴隨著腳步聲朝他們靠近,卻沒辦法將視線轉向聲音的來源。他的視線那方是剛才將球從空中擊出的身影,在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咚咚咚地也跑了過來,帶著讓人無法適應的搶眼笑容。
「喂、木兔,我說你啊,控球不能再準一點嗎?都要打到來參觀的新生啦。」
他這才轉過頭去,穿著運動服的學長有著細長的雙眼,有些慌張地道著歉之餘也不忘向始作俑者抱怨著。
「哈哈、對不起啦!」
叫做木兔的學長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撓著後腦,卻還是笑得一臉燦爛。
「給我道歉得有誠意一點啊!」
「什麼啊木葉也太囉唆了吧!」
「喂!」
「啊、這邊的是新生嗎?」
那個人興沖沖地問著,轉過頭來時倏地視線就交會在了一起。赤葦愣了幾秒,才想起應該要低頭問好,正當他垂下了視線的時候卻冷不防被拍上了肩膀。
「歡迎你們來排球社啊,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稱霸全國呢?」
木兔咧開了嘴自信地笑了起來,赤葦還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時,卻又像陣風似地回到了場上。剛剛跑過來道歉的木葉像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表示歉意那樣向他點了點頭。
「哈哈、木兔很有趣吧,他是今年隊上的主攻。雖然控球還是有那麼點不穩定,殺球的力道可是會讓你們嚇一跳喔。」
帶著他們參觀的猿杙學長司空見慣地微笑著說道。
「......的確是,見識到了。」
幾乎是下意識地自語。
「嗯、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
他向有些困惑的學長鞠了個躬。
在社團招募即將截止的前一天,他交出填妥的入社申請單時指尖仍然遲疑,卻不再那麼困惑。或許是木兔的那一球真的在他的心裡起了什麼作用,赤葦抿起嘴脣,有些不想承認。然而他卻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那記劃過眼前的強力擊球給虜獲了。
赤葦眨了眨眼。在那一球劃過視線的剎那,赤葦知道自己全身的毛細孔都張了開。心跳比起先前的每一場比賽都要緊張,就像是第一次明白排球為何物那樣。他想,自己仍然能在一個瞬間對排球燃起熱愛,而這或許是個答案。
他想要從那個人的球裡面,找出自己至今站在球場上時不協調的部分。
「你想要打舉球員的位置?」
指導教練詢問著,聲音卻是平鋪直敘。
赤葦記得自己沒有猶豫地回答。
不知道是梟谷的指導方針向來如此寬鬆,還是教練看出了他有這個潛能,在幾個星期的練習之後他提出了要求,教練也就大方地任他跟隊友配合嘗試。站在不同位置上時,赤葦更加清楚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思考迴路比起中學時更加明快而清晰,而球場上的一切皆能以感官敏銳地收進眼裡。位置的轉換並不讓他覺得吃力,即使也並非一蹴可幾,在兩個月後的練習賽上,赤葦已經能以替補舉球員的身份出賽,而亦得到了不錯的成績。
他開始更頻繁地在練習中與二、三年級的學長們配合著,而站在優秀的正選當中他並不相形遜色。於是,很快地,卻又在眾人的意料之中,赤葦在冬天的合宿中以正舉球員的身份贏下了第一場漂亮的勝利。然而讓他倍為挫折的是,跟木兔的配合並不是一開始就那麼合適。
他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去理解當自己站在這個位置上時必須要比平常更敏銳一些,於是契合呼吸就成了很重要的事情。姑且不提木兔過分地喜歡肢體接觸而使他感到有些棘手的習性,對赤葦來說,要配合木兔托出正確的球路並不刁鑽,但如何使球經過的路徑精準而不至於使木兔在擊球的瞬間有所偏移則十分困難。身為隊上的主攻手,木兔的擊球是以全身的力道去揮動手臂而在觸及球身的瞬間達到極大的爆發力。然而失之毫釐則會造成極大的誤差,赤葦不止一次在木兔擊出偏向的殺球時感到十分懊惱。即使學長們都讓他不要那麼在意,說著哎呀會打成那樣還不是木兔自己控球力極.差的問題嗎?然而他拉起衣襟抹去臉頰上的汗水時總還是心生愧疚,尤其是,當他輪轉到二號位上的時候。
三號位上的木兔站在他的左邊,面向球網的那邊側影看上去那麼專注。赤葦有時覺得自己會被那樣巨大的側影所吞沒。然而每次他將球托出時,內心總有一絲無法說出的陰霾。就像是中學時期那樣,意識到的瞬間球就出手得有些太輕,木兔在下一刻飛身上前營救,總算還是將球送過了球網。
「抱歉、」他下意識地脫口,對上眼神的時候卻覺得毫無藉口。「......有些走神了,真的很抱歉。」
「什麼啊,赤葦你太緊張了嗎?不是吃壞肚子了吧?」
木兔皺著眉頭問道,隨即被小見一掌拍上了後腦勺。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大早就狂吃然後比賽時肚子痛的啦。」
木葉從旁涼涼地說道,眼見一番無意義的爭論又要開始,平時不太出聲的鷲尾僅清了清喉嚨,拍拍他們的肩膀示意回到位置上去。赤葦站回了稍微靠近後場的二號位,重新嘗試凝聚精神。
直到練習結束後,赤葦都沒有再說半句話。
嘈嚷著的體育館在收拾之後逐漸安靜下來,他和其他的一年級學生一同整理著球場,然而卻被突然地從背後勾住了脖子。
「赤葦——」
在耳邊親暱地喊著他的是木兔,以一種再平常不過的方式貼上他因為練習而汗涔涔的背。赤葦不太明顯地皺起了眉頭,悶濕的感覺讓他感到有些無法適應,卻還是不忘先穩住了身體。
「有什麼事嗎,木兔學長?」
「再陪我練一會吧!」
也不管他的意願就彎下身從地上撿起了球,然後向他扔了過來。
赤葦有些措手不及,接起的手掌有些生疼。
「......是。」
似乎沒有乖乖答應之外的選項。
說起他對木兔的觀感,赤葦在短暫的沉默中思索著,然後從幾個詞彙中謹慎地撿選比較安全的使用。畢竟那個人總是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就從後方出現,勾上來的力道從不客氣,偏偏又是那麼容易受到影響的個性。
赤葦在第二學期的練習賽中才第一次見識到了傳說中消極模式的木兔。他驚訝地睜大了總是不帶情緒的雙眼,然後花了兩三秒將之消化下去。他依言將攻擊球托給了其他幾個正在蓄勢待發的前輩,輪轉到後排的時候小見進到球場裡頭,湊過來就和他耳語。
如何、這樣的木兔很新奇吧。
…...的確是這樣。
哈哈,其實高一的時候更常這樣喔。
還沒在赤葦的面前出現過是因為他想展現帥氣的一面啊,誰叫我們的王牌這麼好面子呢。
小見學長眨著眼,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似地露出狡猾的微笑。
赤葦愣了半刻,還是沒說話。
那時他們已經十分習慣在社團時間結束之後進行兩個人的加強練習,木兔說話毫不保留,對於他的弱處一眼就能看穿,指出來的時候還像是十分得意。赤葦有時對這樣的學長感到有些火大,但礙于後輩身份也只能將抱怨吞進肚裡。更何況他也十分佩服這樣的木兔。
更正,是在球場上神采飛揚的木兔。那時他還未曾懷疑過,隨著日漸接近的磨合之下木兔會在他面前展現他未曾見過那樣像個孩子鬧脾氣的模樣,也未曾懷疑過木兔的強勁外表下會有著怎樣讓人感到莞爾的缺點。當然也未曾想過,有那麼一天,木兔會在他的面前將自己揭開、向他露出己身最脆弱之處。
他自己亦是。如果告訴他在日後他會在這個人的身上將全身心投入、對這個人產生多於預想之中的情感,那時的他是不會相信的。 即使是現在想起,赤葦仍然覺得那是無法置信的事。
然而那就像是水一樣的情感。太過習慣之後就會忘記它的存在,直到從水裡甦醒過來為止。水裡面是有氧氣的,卻無法以對的方式汲取。他想自己永遠不會輕易伸手。在他發現的瞬間,正確的時刻還沒有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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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高二的那年,赤葦又長高了兩公分。他將雙手背在身後,盯著球網對面的人眼神無端銳利了起。木兔站在發球線上,起手有些焦躁。
赤葦發現自己越來越懂得分辨木兔的情緒波折與球路會如何受影響,包括在球場上應該將什麼樣的球做給他,或者在球場之外該如何應對。原本不太擅長應付的個性在經過一年的磨合之後慢慢地以一種他自己都訝異的方式適應地相當良好,於是當木兔一如往常興高采烈地黏過來時,他也開始習慣在那樣的重量攻擊下保持平衡,不再容易在精神與物理上都飽受驚嚇。
然而當平常總是興致高昂的木兔突然開始表現低迷,赤葦才真正開始感到了苦惱。球被拋回了球網這邊,半場後的鷲尾學長穩穩地將球接起,補過位準備托球之際他用眼神確認了大家準備起跳的動作。赤葦反射性地將球往位置最佳的人那裡送去,球被殺到對場,直線而乾淨俐落。毫不意外地,定睛就能看到那個熟悉且充滿自信的笑容。
……幸好這次也成功了,他在心裡想著,然後伸手擊掌。木兔每次都以使之疼痛的力道,還好他早已習慣。部練時間結束之後,他也習慣性地與木兔進行著配合上的加強練習。由於木兔是容易被情緒牽著走的個性,他必須很小心地注意不要讓練習的時間拖得太長,有時不免就會造成口角。木兔在狀況好的時候永遠停不下來,然而赤葦總是明白,他是必須去踩下煞車的那個。
「學長,今天差不多就到這裡可以嗎?」通常木兔會擺上老大不滿的表情,但他已漸漸了解箇中之道。
「再五分鐘嘛、赤葦......」
「我的體力已經是極限了。」
他抬頭看向木兔的臉,用壓低的聲音慢慢說道。
「......知道了知道了,赤葦你不增加點體力不行啊。」
木兔像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嘟囔著。
「是木兔學長的體力太驚人了。」
「哈哈,你終於知道我的厲害啦!」
免不了還是纏了上來。
赤葦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會因為這種親暱的接觸而感到窒息,然而取而代之的則是有些尷尬的沉默。幸好大而化之如木兔大概永遠不會察覺。他想著,拖著腳步和仍然趴在他背上的木兔一起進了更衣室。
「學長應該要有點身為主將的自覺才對。」
「什麼?」像是有些訝異似地,木兔睜圓了雙眼。
「像是自主練習的時間控制、還有在球場上不要那麼受情緒影響。就算我們再能夠配合,學長的狀態如果可以再穩定一點的話我們就可以贏得更加輕鬆了。」
「沒關係啦,不是有赤葦你們嗎?」木兔老大不滿似地嘟起了嘴。
「這樣是不行的。」他淡然地說。
赤葦其實很明白,木兔算得上是全國等級的選手,雖然他們現在還能夠配合,但到了之後與更多不同的隊友一起打球的時候,就不能讓他那麼從心所欲了。況且木兔再一年就要畢業,到了大學打球之後勢必得與新的隊友配合,那時候若不由木兔主動調整狀況對方也會十分辛苦。說起來不只是排球,光是木兔這個人的個性就會讓人感到相當辛苦了,他在心裡默默地吐槽著。
「請讓開,我要換衣服了。」
木兔還待抱怨幾句,他僅面無表情地說道。
「哈—啊,赤葦還真無情啊。」
「學長也快點換上制服吧,會感冒的。」
是啊、他在潛意識裡也知道,木兔在明年的春天就要畢業了。然而又為什麼,這樣的日子卻讓他格外感到憐愛呢。
那年冬天過得很快,包括接踵而來的考試、冬季聯賽等等。全國大賽就像是一場不太真實的夢,赤葦記得他們很快地打完了一、二場循環,然後在第三場的時候與準決賽錯身而過。遺憾的氣氛瀰漫在隊裡,但沒有延續過久(畢竟主將是那個樣子啊,他漫不經心地想),很快地大家就又興致高昂地開始準備冬季的合宿。
於是在那裡,他們遇到了意外又有趣的對手。
「赤葦學長,和這些人待在一起你都不會累嗎......?」
月島露出了有些倦怠的神情向他問著。
啊,他非常能夠理解月島的心情。纏著這個東北來的新生、像是找到了新玩具一樣面露欣喜的除了他們自家的主將之外,還有音駒高校的黑尾。說起黑尾,每當遇到他的時候赤葦都覺得比平時還要再疲憊上雙倍,不外乎是因為跟著黑尾一搭一唱的木兔學長實在是異常煩人。
就像此時,那兩個人逗弄著烏野的小不點,再加上音駒巨人一般的新生吵吵鬧鬧著簡直就是世界亂象。
「雖然相處起來很累人,不過那兩個人真的很厲害吧。」
他淡淡地說,下意識地勾起一邊嘴角。月島露出了有些不情願的表情,倒還是直率地點了點頭。赤葦在球場邊找了球隊經理,向她們要了份練習的賽程表;稍稍轉頭就能看見不遠處坐著音駒的孤爪,和一年前一樣掛著百無聊賴的神情看著手機。
「研磨,不要一直坐在那,待會要跟森然打練習賽先去熱身。」
本來還在跟木兔胡鬧的黑尾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晃了過來,一邊嘮叨著邊低下頭去。赤葦總覺得這個人很神奇,他是說孤爪,明明上一秒才輕啟薄唇說著讓人為之氣結的風涼話,那個黑尾竟然可以瞬間將那些收斂起來,然後換上了明顯柔軟下來的表情。
「黑尾遇到研磨的時候就好像老媽啊,」音駒的自由球員在一旁幾乎有些要笑了出來,赤葦慢了一拍才發現他是在和他說話。「平常倒是滿氣人的,只有這種時候變得很好笑呢。」
「夜久學長也這麼覺得嗎?」
「嗯、不覺得這樣挺好的嗎?」夜久仰起頭來笑著說道。
說得也是,只要那兩個人進入彼此視線範圍的瞬間,空氣的流動都變得不一樣了。那必定是一種極為靠近而又互相支撐的關係,無法只因單方面的仰賴而建立起,赤葦眨著眼,他想,即使是那樣的人都會有這一面啊。他下意識地拉起上衣,抹去汗水只要一瞬間,將自己不想察覺的情感收起來也是。
他的視線始終停留在球場上。自從集訓以來他們慣常的自主練變得熱鬧了起,除了到哪都要攪和進來的黑尾以外,烏野和音駒的新人們也相次加入,就像是漸漸平息的水裡又注入了清泉。赤葦在將球往個子矮小的日向那裡送時總覺得開始理解這樣的練習當中包含了什麼意義,包括日向、包括在球網對面的月島跟灰羽,也包括自己。當然,將球托往熟悉的方向時更是得心應手。
赤葦知道自己大概沒有辦法像烏野的影山那樣做到將球控制自如的地步,但只要身為梟谷的一員,他就有不會輸球的信心,即使心中還有什麼無法說明。在那樣的瞬間,他總是抱著這種心情讓球從手指尖離去。
然後,赤葦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夏天。
那是在春天結束之後,抱持著些許遺憾的夏天。那年春高比往年來得要早一些,而他們終究還是與全國制霸錯身而過。他還記得苦澀在嘴裡蔓延開來的滋味,但他的記憶裡沒有淚水。沒有自己的,也沒有存放著任何人的,佔據了所有的是那個偌大的笑臉。
木兔在所有的時候都沒有露出灰心喪志的表情。他仍然記得那個理應是漂亮的殺球被對手的自由球員撲向前狼狽地接起,然後當大家的視線都彙集在舉球員身上時,他的餘光裡已經瞄到了起跳的主攻手。那是即使飛身他都無法企及的距離,仍然他還是縱身一躍。往木兔那裡送去的是歪斜的一球,他後來想起,或許是自己托給他的球裡最糟糕的一個也說不一定。然而木兔對於他的每一球都未曾遲疑。
比賽結束的哨音就那樣為春天劃下了句點,赤葦坐在教室裡的時候才發現蟬鳴開始變得惱人。春高結束之後,三年級就不再來到社團練習了。接下主將的位子時他沒有太多訝異,僅只和新任的副主將尾長簡單地做了交接。他還記得一年前,當得知被指定擔任副主將時自己驚訝地瞪大了眼,還來不及發問就被從後面大力地拍上肩膀。
「太好了,赤葦!以後就由你來照顧木兔啦。」
木葉學長一貫幸災樂禍的口吻那時聽來格外興奮,他才皺起了眉頭又被數隻手一同揉亂了頭髮。
「未來一年就拜託你啦、副主將!」
「......是。」
他的語氣不驚,心裡卻是波瀾萬丈。那樣的心情好像會記到永遠。
就像同一個夏天。在畢業的季節結束之後重新回到學校的夏天,赤葦突然發現學校像是安靜了下來,迅速地將那些都化為回憶,然後一點點地褪去顏色。
木兔在畢業的時候仍然笑得那麼開心。
「快點考上我們學校,再一起打球啊。」赤葦、那樣喊著他的名字,說著就把他拐進了肘彎。
「請不要給我壓力。」
「咦、為什麼?」
「——輕輕鬆鬆就考上第一志願的木兔學長是不會懂的。」
赤葦皺著眉頭,卻還是笑了起來。他在最後還是露出了困擾的神情,即使那也甘之如飴。他想木兔永遠不會理解,他也是用盡了全力。
然後夏天還是毫不容情地到來。當他踏進球場時,他已經不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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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櫻花,夏雨紫陽;秋天的紅楓,以及冬雪裡綻放的白梅。東京的四季分明得讓人無法忽視,無論是在悶熱的體育場內待上十分鐘就汗流浹背的酷暑,又或者是下著粉雪的初冬到來,遞嬗之下時間就變得飛快。
而日子還是打轉。赤葦知道自己總是在學著如何在齒輪般卡得剛剛好的生活轉動之中找著維持平衡的方式,包括在學業以及社團之間汲汲追求著,將自己控制在一個用盡全力也不會太壞的位置。然而卻要到離開梟谷前的最後一個冬天來臨時,赤葦才突然明白自己不是能夠輕鬆地將情感與理智切割的人。一個不注意他就要因腦袋裡快速轉動著的思緒而失神,一旦遲疑了那麼一秒鐘,所有的事情皆會偏離軌道。明明是知道的,他卻愈來愈覺得從指尖的神經到心臟,已無法好好地控制自己。
坐在教室裡的時候心思總是沉靜的,然而做著那些繞著迴圈的習題時他忽而想了起來:當他讓他的身影佔據視線的所有時,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
曉得那是什麼意義之後,很容易就心生畏懼,於是他絕口不提。
木兔在畢業後回梟谷看了兩次球,一次是在他首場以四號球衣出場的冬季聯賽;一次是春高結束後,作為引退紀念的二三年生對抗賽。他還記得當木兔出現在二樓的觀眾席時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跟身旁的人太過惹眼,以致當他抬起頭望向那裡的時候先是陽光刺進了眼裡。然後才是那道身影、那個人,與他的視線對上瞬間趴在欄杆上揮著手大聲喊出他的名字,像是半秒鐘都沒有遲疑過的那樣。
赤葦只花了半秒壓下所有洶湧。賽後他接過了經理遞過來的毛巾,沒辦法很快地從初賽的結束中回神,然而再拿眼去尋找的時候人已經不在看台上了。赤葦轉過身去,下一場比賽的選手入場。若非尾長在歸程中有些訝異地提起,那就像是一場錯覺。
「......我以為是木兔學長是跟赤葦學長約好才來的。」
「不、我也很意外。」
總是善體人意的學弟在瞬間變得沉默了下去。
但他還是想,幸好沒有打出會讓學長蒙羞的比賽。
彼時木兔已經在大學球隊裡小試身手,延續著高中時闖出的名號,在都內可說是排名前幾的選手。他還記得某個學弟在社團練習後興致高昂地拿出了體育週刊,木兔在陌生而高大的隊伍裡顯得有些失真,他瞥了眼裝作不見。
於是直到引退的那天,他都把那些拋諸腦後,只想著該如何在場上讓梟谷的實力發揮到最大。赤葦知道自己一直都是能夠專心致志的個性,只要專注在某一個點上,對其他的事情仿若都能不聞。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再想像那個背影。指尖的前方、球體拋出的路徑,前方不再是那個背影。這是一年前的自己大概不能體會的事。
分明已經知道了,實際來到的時候卻還是受到了現實的衝擊。赤葦將汗溼的臉埋進了柔軟的毛巾,即使是在嚴冬,自己的脈搏仍然持續跳動著;不會因為任何事情停止,他原應該明白。但還是會在一瞬間以為心跳就要停止。
引退之際的練習賽比他想像中還更鬧哄哄的,想來仍是很有梟谷的特色。球場對面的尾長與一年級的新舉球員盡力地配合著,赤葦站在球網前方,某種安堵感就擴散了開來。他忽而想起不過是一年半載之前,自己也是那個模樣。越過境界線只需要一瞬間。
他們都已經不一樣了。
練習賽後學弟們一湧而上地將他們團團圍住,好不容易從層層的人群中走了出來,赤葦才發現體育館的門口站著誰正在跟教練敘著舊的模樣。他考慮了兩秒,步伐稍有猶豫,來人抬起頭就與之視線相碰。
「啊、是赤葦啊!好久不見啦——!」
被陽光包圍的那個人揚起不變的笑臉,而他總是輕易就被收服。
春日很快又再臨大地,薰風襲來之際赤葦才發現雪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停止,卻仍然穿著厚重的大衣。
上了大學之後學校離家有段距離,赤葦開始在清晨時分推著自行車踏出家門。他終究是沒考上木兔所在的那所大學,即使同在一個城市裡,錯身而過的機率卻比被隕石砸到還低。沒有那個人在身邊吵鬧的日子才是常態,赤葦明白,當信號轉綠的時候將頸子縮在領子裡向前而行。他的雙手放在口袋裡,抓不住什麼、也留不住溫度。
在大學的球隊裡,他碰上了幾個曾經在比賽中遇見的對手,也再次經歷了將自己以沙粒之姿去與隊伍磨合的階段。日子仍然在過、齒輪依舊轉動,他必須盡力奔跑避免被拋在後頭。赤葦想著這幾年的生活大概就是這樣,穩定而平順,就像是在課堂上撐著頸子要進入假眠的節奏。
直到某天在校園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赤葦眨了眨眼,當確定那個低著頭注視手機螢幕的削瘦身影就是他腦中的那個才跨步向前。當他站在那個人的面前,抬起頭來看向他的雙眼閃爍著警戒,卻又在瞬間有些詫異。
「......赤葦君。」
「你好。好久不見了,孤爪。」
他點了點頭。
「原來你也考上這裡,之前沒有聽說。」
「對,我在理工學院。」
「我在商學院。」
「嗯、我知道。」孤爪輕聲地說。
見他一臉困惑,才又補上一句:黑尾跟我說的。
有些久沒有遇到這個人了,他想是高三的春天以後。孤爪中分的前髮擋住兩側視線的狀況好像比從前更甚,然而髮尾卻在頸後扎成了有些疏亂的小馬尾;在說話時會有些無意識地將右手側的髮稍塞進耳後,卻又會在下一刻習慣性地將其抖落。他們簡單地聊著近況,並不是非常親近也聊得並不深入,然而當赤葦盯著孤爪的髮旋時,他有些晚才發現萌生的黑髮已經有些長了。
他們站在樹下聊著,春天的太陽不太刺眼,卻能在孤爪的髮絲上閃閃發光的。直到該去上下一堂課時,他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想起遲遲沒有問出的話語。
「等等、為什麼沒有繼續打排球了?」
赤葦有些倉促地問著,脫口才覺有些失態。然而孤爪抬起貓一樣的眼睛看向他,像是有些困擾,卻還是用不易聽聞的音量說:「因為黑尾不在這裡。」
「......就這樣?」
「就這樣。」
因為當初,也是黑尾叫我去才去的。孤爪用理所當然的語氣那樣說著,聳著肩膀的樣子稀鬆平常,眼睛裡卻充滿未知的光芒。
「今後叫我研磨吧,赤葦。」離開前像是有些靦腆地將臉縮在頭髮後面說著。
他才回過神來答應。
後來他偶爾會在校園裡再遇到孤爪,總覺得比起高中時那樣生人勿近的怕生模樣,現在的孤爪放鬆了許多。即使還是會在過於接近時意識到那樣不自覺拱起肩似的警戒,卻已經是能夠伸手觸摸的容許範圍。他想這是時間和人所造成的改變。自己也並不是一開始就是能夠把話都好好說出口的人,過去把那些藏在心裡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比較起來,或許也是改變了很多。並不是誰都可以,是他讓他有所改變的。
最近赤葦恍然想起那個人的時候都覺得有種微妙的感覺。那個人在他的生命中已經出現了四年。四年間,總是思念著的日子占了多半。
像這樣、轉著轉著然後失序的,赤葦其實有些畏懼。在抬起頭時想著,像是從水面探出頭來那樣深深吸了口氣。乾燥的氧氣充滿了整個肺部的時候他已不再感到疼痛。如同他說的,他是好好鍛鍊了體力,只是再也沒有跟他一起打球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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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要結束的時候,通學路上的銀杏樹在一瞬間禿得乾淨。大街上充滿了節慶的氣息,到了晚上路樹都被掛上了閃爍的燈飾,以及路人歡欣的笑語。新年假期從十二月末的一週前開始,那個星期的課堂出席率少得可憐,很多人早就陸續返家。而赤葦則照常到學校上課,並在每個早晨與午後準時到體育館報到。
跟著球隊練習的時候赤葦覺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最初喜歡上排球的時候,像是將那些繁雜的一口氣淨空,而並不再那麼迷惘。他偶爾還是會想起過往那些過往在練習時太過氾濫的肢體接觸,然而此時卻覺得那和午睡時打在身上的陽光一樣溫柔。
時間就像眨眼那樣飛快,他開始感到大學生活與高中時的不同,在於那些轉瞬即逝的都太瑣碎。比如進大學的第一學期,以校隊二軍的身分與學長們一同出賽了東日本IC大會。赤葦所屬的隊伍在前幾輪的比賽中不是很辛苦地獲勝,然後到了準決賽時碰上的隊伍裡頭,有著高校時期待過生川的大將。擅於發球的那個前輩用幾乎超乎想像的方式將他們毫不容情地壓制住,一年級的赤葦並沒有什麼上場的機會,教練還是在第三局的後半將他換了上場。赤葦在輪轉到後排時聚集了全部的心神,然而即使接住了球,球也不會總是乖乖地任他托向視線的前方。
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這個道理。即使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好好地走到那裡,也仍然無法在球網的那方看見那個身影。
赤葦想是這一年間終究還是有什麼能夠清楚地留在了心裡。即使說悔恨也不是那麼強烈,甚至有種能夠從過往的敗績中走出的輕鬆感。在踏出體育館之前他回過頭去,望著日光燈打下的天花板時他這麼想著。很快又會再回到球場上的,唯有排球是他可以篤實地去投入的事物。
聖誕節前夕他偶然地在校園內遇見了黑尾。正確地來說,並不是偶然,而是跑來找人的黑尾站在校園裡格外顯眼,他不得不投以注目。對於這個勉強算是隔壁校球隊的學長,前任主將,有著難纏的控球能力以及柔軟身段的明星球員,赤葦必須說明他並非心存芥蒂,只是不善於應付這種長袖善舞的角色。黑尾鐵朗在看到他的那瞬間瞇起雙眼,然後才笑得一臉無害。他心裡一忖,還是禮貌性地打聲招呼。
於是就在等待下一堂課的空檔簡短地聊了起來。黑尾先是天南地北地聊,但過了不久就旁敲側擊地問起了研磨的近況。
「如果是上課的狀況,我也不太清楚。不過見到面時他都心情不差的樣子。」赤葦想了想後說道。
「他沒有跟以前一樣耍孤僻吧?」
「沒有啊,看起來跟同學相處的也挺不錯的。」
「這樣啊......。」
黑尾像是思索著不太篤定。
「說起來,黑尾學長這是過度保護的症狀了吧?」
他不經意地說起,黑尾卻像是有些訝異。
「因為我們從小就都待在一起啊,與其說研磨依賴我,不如說是我沒辦法不去照顧他。」
「啊,我也這麼覺得。」
「這種時候不是該吐個嘈嗎?」黑尾無奈地搖了搖頭。「話說回來,你最近有跟木兔碰面嗎?」
他眨了眨眼,在下一秒鐘接上迴線那端的名字。
「怎麼了?」黑尾像是不解地問。
赤葦花了一點時間將自己調整回原先的面無表情。
「沒有,只是有點久沒聽說木兔學長的消息了。」
「噢、是嗎......。」反倒像是真的訝異了起來,黑尾連忙補上一句。「那傢伙偶爾會提起,我還以為你們一直有連絡呢。」
提起、提起什麼?他下意識地噤口而沒有問出聲來,但只一瞬間又明白了話語裡的意涵。他注視著黑尾細長的眼,還是搖了搖頭。
......是嗎,怪不得每次遇見他的時候都是那個樣子。
什麼樣子?
黑尾聳了聳肩。說就是一臉哪邊還不夠的樣子。
他想自己的表情大概難以控制地錯愕。
之後他們粉飾太平地聊起了關於自己的一些瑣碎事情,在研磨姍姍來遲地出現在他們面前之後,他婉拒了晚餐的邀約,點了個頭告別。黑尾注視著他的樣子像是看得很穿,他感受到侵略,於是有些狼狽。
那些話語太過輕易觸及,就像粗砂與鹽粒,刺痛的感覺來得過於緩慢,卻又後勁極強。
他走得有點遠。越過半個城市的學校坐落在看得到山稜的位置,連溫度都低上了些。而每個學校的體育館都有許多相似之處,細看卻是十分不同。赤葦將雙手從外套口袋裡伸出時感到一陣寒意,還是伸手推開了陌生的大門。
球隊的練習似乎早就結束了,然而空蕩的室內並沒有就此安靜下來。體育館的深處,那個人就站在發球線後,不知道已經練習了多久,排球從網的這邊延伸到門口,他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他已起跳。排球下墜的速度和手掌的拍擊角度有些傾斜,哐地一聲,他就知道那球即將失準。果然球身飛出之後歪斜地擊中了球網。
當視線回到對方身上時,正好與之相對。赤葦心中一凜,那個人還是能在瞬間讓他無法找到任何藉口。於是他朝他走了過去,對方用手掌蓋住了總是熠熠的雙眼,卻還是無法遏止嘴角的揚起。
「木兔學長,」他久違地喊著那個名字,「剛剛那是怎麼回事啊?」
「哈哈、丟臉的樣子都被你看到了。」
木兔這才抬起臉來,滿臉都是再熟悉不過的表情。他看著他伸手撓了撓後腦,然後像是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
是這個人沒錯。赤葦在瞬間覺得心中懸起了一整年的什麼就那樣被安穩地輕輕放了下來。
「學長、你是笨蛋嗎?」
「哈哈、赤葦真的連這種時候都不饒過我啊。」
那是你吧,他輕聲地向他說道。
「......那些我在高中的時候,早就都知道了。」
/
一樣的城市,一樣的街町。
然而赤葦覺得這樣看了近二十年的黃昏景色有什麼已悄悄地改變。他依然在下課後到體育館報到,偶爾跟研磨在中午一起吃飯,然後在夕陽西沉時走到車站。在電車裡他總是靠著裏側緊閉的門,在每一站的站名被冰冷的女聲報出時在心裡默數,而就那樣什麼也不想地看著列車開過夕暮的街道。
有的時候,則會被訊息聲突然地打斷思緒。拿出手機的時候總是先在心中嘆了口氣,才伸手滑開解鎖。伴隨著滑稽符號的訊息總是充滿狀聲詞而不知所云,赤葦每每在思索該如何回覆時感到困擾,卻也總會因為這種訊息啞然失笑。木兔用著一如往常的語氣誇張地為了一點小事向他求救,或者說些使他感到進退維谷的話。
又或者以難纏的姿態找他出去吃飯,就如同這一天,赤葦在車門打開的時候踏了出去,然後走到對向月台。木兔學長沒有其他朋友嗎?我還未成年,又不能陪學長喝酒。某次他半是埋怨又半疑問地提起,木兔竟瞪大了雙眼。
赤葦難道覺得跟我出來很煩人嗎......!
不、也不到那個程度。
還是說其實你很忙,我還這樣強迫你?
......不,我並不覺得被學長強迫,請不要擔心。
面對情緒總是高昂的木兔,赤葦最後還是舉雙手投降。
太好了!木兔笑起來的時候像是習慣性地摟住了他的頸子,呼吸在瞬間就成了件很困難的事。他從不曾習慣這樣的接觸,至今依然,然而理由早已改變,太過昭然地他不願說出,只能安靜吞下。
在抵達約定的車站時已經夜幕低垂,他一走出閘門,就看到木兔站在那裡用古怪的神情盯著手機,下一秒自己的電話就響了起。
「啊、赤葦已經到啦,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到現在還沒出現。」
「請不要詛咒我好嗎?只不過是折返的時間花了比較久而已。」
「是這樣啊......。」
他並沒有忽略掉木兔有那麼一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然而在他的注視下木兔很快地又揚起了笑臉,他們到了造訪了幾次的居酒屋,木兔點了生啤,然後照例幫他叫了一杯烏龍茶。
「說起來,木兔學長過幾天不是有比賽嗎?這麼頻繁地飲酒作樂不太好吧。」
赤葦在將雞肉蔥串咬下時忽而想起來似地問道。正與烤雞翅纏鬥著的木兔從碟子裡抬起頭來,露出了以往偷懶被抓到的時候總會出現的心虛表情。
「欸、哈哈,該怎麼說呢......舒壓?放鬆心情?」
「總之就是學長又有什麼瓶頸了?」
他皺起眉頭問道。
「......類似那樣的東西啦。」
木兔回答得有氣無力。
「怎麼了嗎?」
「該怎麼說呢、總覺得這種時候還撒嬌還滿丟臉的......。」像是放棄抵抗,木兔搔著後腦露出了懊惱的樣子。「總覺得最近手感很差啊,也有一直在練習,不過沒什麼成效就是。」
赤葦在腦子裡閃過了擊在網上的發球。
「自己一個人練習?」
「這個嘛......舉球員是大四的學長,練習完總是要忙著回家寫論文,不是很適合纏著人家啊。」
「這倒也是......。」
赤葦向身後的牆壁靠去,看向木兔的時候不由得想起了過去一起練習的時候,木兔卻在下一刻抬起了臉,視線碰撞得措手不及。他想是該讓自己好好地回應他的目光,才發現那是很危險的。木兔的視線銳利,隨時都能讓他懾服。然而那雙眼裡馬上就又充滿了柔軟的什麼,他才一愣,木兔就舉起了裝滿金澄色酒液的玻璃杯豪邁地灌下。
「覺得很挫折啊......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這種時候就好想見見赤葦、看看你現在過得好不好,然後被你唸個一頓......,哈哈、太沒有學長的樣子了。」
「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他下意識地回答,心裡卻是震蕩。
這個人到底要他怎麼樣呢?要在多少個他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好好地迎向他的時候說出這樣的話語,而使他為之動搖呢?赤葦低下頭,盯著自己緊捏的雙手。指甲因為過於用力而發白,手指尖如斯冰冷。要花多少的時間才得以免疫?愚蠢得連答案都不必探求。
木兔在喝下了不知道第幾杯啤酒之後有些酩酊,他擅自打開了他的包包,找出皮夾結帳。夜色裡的城市是他所陌生的,猶如酒後的木兔,在那之前從不知道是這樣的存在。赤葦扶著腳步搖晃的木兔走到了路口,體溫比他稍高的木兔在初春依然刺人的夜風裡像個暖爐,卻是放手之後即逝的溫度。
「學長,請振作一點,我幫你叫了車。」
「......抱歉。」
他沒再說什麼,逼著木兔講出地址之後將車門砰地關上,玻璃窗內的側影模糊了起來。
赤葦站在那裡,盯著計程車消失在巷子那端。車尾燈在黑夜之中轉瞬暗去,呼嘯而過的下一秒,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那樣。
不去觸碰的話就好像是,從來存在於眼前的都只是幻象。然而赤葦知道即使這樣去想還是如此真實。在那之後他有意識地減少了與木兔碰面的次數,即使自己的確忙碌了起來,卻也不免有些心虛。但在見到那張像是從來不曾懷疑過他的臉龐時,卻又覺得自己如此愚蠢。木兔還是用讓人有些尷尬的音量呼喊著他的名字。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將自己的一切心神投入在生活中,才不致失足跌落齒輪與齒輪轉動間的縫隙,然而難以填補的空隙則越裂越大。
期末到來時他空前地忙碌了起來,跟研磨坐在學生餐廳裡的時候也是一邊翻著共筆過了許久才會想起要繼續吃下眼前已經涼掉的蕎麥湯麵;研磨也不遑多讓地在嘴裡喃喃念著像是咒語一般的化學式,一邊把弄著放在咖哩旁邊的湯匙。赤葦在寫乾第三支黑筆的時候終於迎來了考試週的最後,這也意味著在冗長的書寫之後假期又將到來,他在等待著最後一科時已有些無心於反覆的背誦,於是只將筆記在案前翻開,並不是那麼潛心地讀過。
考試間他將答案不很確定地填上了作答用紙之後,覺得自己渙散得可笑。於是出了考場之後他又到了體育館,與三三兩兩的隊員們做著對傳練習。
直到體育館門外的暮靄低闊,他才抬起頭來,沒有什麼是真的不去想就能夠逃避下去的。
赤葦知道自己的情感終究會成為木兔和他之間最大的阻礙,只要他還無法將這種意義上的喜歡拋棄掉,就永遠無法好好地站在木兔的面前。
可是那並不是說停止就能夠停下來的。見面、或者不見,都無法扼殺這股從壁縫中萌生的情感。那麼,為什麼還要這樣逞強下去呢?走著就又到了自我嫌惡的循環。離開了校門之後赤葦才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機,幾封訊息閃爍在那裡,他總是能第一秒就看見那個名字。他想即使告訴最初的自己,仍會選擇一頭栽下去,遂還是撥通了電話。
「喂喂——,是赤葦嗎?我沒有看錯吧,竟然是赤葦打過來的!」
話筒傳來被切割過的聲音,卻仍然那麼有朝氣地向是本人在眼前活蹦亂跳一樣,他不禁皺著眉頭笑了起來。
「啊!你正在笑吧?不會吧赤葦竟然笑了──!」
「我又不是從來沒有笑過,學長也很清楚吧。」
「哈哈、很久沒看到了啊。」
這倒也是。
「木兔學長,你今天傳來的簡訊到底是什麼意思啊?麻煩用正常的日文解釋一下好嗎?」
他在電話的這頭忍著笑意問道。
「喔、那個啊,想問問你放假要幹嘛?要不要出來玩啊?」
「我們球隊要練習。」
「......啊、說的也是。」
「學長的球隊也是吧。」
「是啊。」
木兔的聲音有些模糊,但仍能聽出比起一開始的亢奮稍微靜了下來。
「木兔學長。」
「嗯?」
新月出現在樹梢的時候,鳥鳴已都不可聞。赤葦將靠在左耳的手機換到了右手邊,貼上臉頰的瞬間覺得有些燙人。微風則用十分溫柔的方式拂過他的臉龐。
「我很喜歡木兔學長打球時的樣子,從以前開始就很喜歡了。那是無論我是不是站在你身邊看著,都覺得非常喜歡的樣子。」
他深深吸氣,聽見自己格外清晰地說。
「所以,希望學長在打球的時候也還是開心的;不要沮喪、不要畏懼。」
電話的那頭有那麼一瞬間沉寂了下來,就在他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時,才聽見木兔急急忙忙地喊了他的名字。
「赤葦、赤葦,」
「是。」
「你在哪裡?」
「剛走出學校而已。」
他輕聲回答。
「在那裡等我!不對,在車站好了......在車站等我!」
木兔用久違的慌張語氣對他說,頭頂的樹葉被風吹過時沙沙作響。那邊又再喊了幾聲,他才想起要答應。掛上電話時格外不真實。他想自己大概是很膽小的,包括去跨出腳步的這件事。可是當那個人站在前方的時候,他想自己還是想要靠近的。即使會因此失去些什麼,也會同時得到什麼,那是他在打轉的生活中學到的事。
往車站的路途大概從來不曾這麼遙遠,他想著,路燈在暮色裡都被點亮了,於是又加快了腳步。他在不知不覺間奔跑了起來,連自己都覺得荒誕而好笑。抵達車站時他還沒開始張望,就發現閘門的那邊也同樣有個狼狽的身影向他跑了過來。
木兔喘著氣,想要喊他的時候,兩眼閃爍著光彩。
卻在下一刻嗆到一樣雙手撐著膝蓋咳了起來。
「你還好嗎、學長......?」
他有些擔心地問著,然而伸出手想要拍上他的背時,就被拉住了手腕。
「我...很好......只是、咳咳......赤葦、赤葦......」
「是,我在這裡。」
「......你不要又一聲不吭地走掉。」
木兔抓緊他的手指難以察覺地顫抖著。
赤葦睜大了雙眼,還沒弄懂他的意思就被拖著走。兩個人一路有些踉蹌,撞上路人的肩膀沒有道歉的餘暇,被帶著走時只能順著他的方向穿過川流的人群。木兔沒有回過頭來,走著的步伐很是急躁,從他聳起的肩胛依稀可以察覺。
路的盡頭是座公園,公園裡的人三三兩兩有些稀落,大抵是天已黑的緣故。他們在長椅坐下,赤葦這才感到有些難以言談的緊繃,卻也知道不能就此不提。木兔的側臉前所未有地嚴肅。
「學長……」
「——我那個時候、」木兔打斷了他的話,話語裡頗有某種破釜沈舟的意味。「你畢業的那個時候,我那時真的覺得很難過。」
「哈?」他有些困惑地盯著他看。
「赤葦你、那個時候毫無音訊,連手機信箱都換掉,我還在想是你終於受不了我了。」
「不、不是那樣的......」
「可是你來找我了。」
木兔的聲音柔軟了下來。
「你來找我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
他看著木兔的時候,心裡突然有什麼像是被瓦解了,至今努力築得好好的那些彷彿被他一碰就應聲倒下,並且沒有他預想得心慌。木兔盯著他的眼神仍然那麼準而銳利,總是能把他看穿。
「我很害怕。」
他低下頭,看著仍然被他緊緊圈住的手腕。
「那個時候的我非常害怕,想要和你站在相對等的位置,但卻到達不了那裡。」
「我一直都想再跟學長一起打球。」
為此他也盡了全力。
「赤葦、真傻啊。」
「是。」
「這種事怎麼樣都好,可是,你不要再消失了啊。」
手腕被使勁一扯,被與自己同樣高大的身軀擁抱住的時候,視線就被掛在天空中的新月給完全佔據了。木兔將臉埋在自己的頸窩,聳著肩頸有些不舒服的樣子,他想著肋骨就碰撞得疼痛,卻有種舒坦的感覺。
「......你不要再消失了、赤葦。我也很害怕啊。」
「是。」
「拜託,真的拜託你了。」
「我知道了。」他也舉起手,觸碰上了他的背脊。
將他擁入雙臂之中,將他原以為是橫在中間的都納入懷中。
/
後來想起都覺得有些彆扭,在幾次被黑尾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之後赤葦學會了鐵著一張臉什麼也不說,任一旁的木兔自各和黑尾吵得臉紅脖子粗。而坐在對面的研磨依然安靜地啜著飲料,一邊和據說是烏野的小不點傳著簡訊。
木兔在被黑尾幾番嘲諷之後不免轉過來向他哭訴,他也一如既往地和高中時一樣,以熟稔的方式安撫著。木兔依然非常好哄、很容易就將哭喪的臉收起、恢復原本有些過於吵嚷的笑聲,唯一不同的就是肢體接觸比之前還要更多了。
就像現在、在桌子下硬要拉著他的手,被甩掉後不懈地再纏了上來,最後他只得好好地相握。看向他的時候,木兔就又會露出全世界最燦爛的笑臉。
日子也還是一樣地過。
春假裡有個合宿練習,東日本聯的幾間重要大學的排球隊都參加了。主辦方正好是木兔他們的學校,提著簡單的行李走進那個一面之緣的體育館時,也見到了許多熟面孔。幾場練習賽下來,終於在球網的那邊看見了那個身影。赤葦難得地有些緊張,卻也覺得胸中被情緒所滿溢,高昂得不可思議。
心臟鼓譟得陌生,他想,是終於能夠站上「這裡」的緣故。
賽後他被留下來做托球練習,基本上每個球隊的狀況都差不多,散佈在各個角落各自做著再熟悉不過的基礎訓練。赤葦將球拋出,球悖反地心引力向上空劃出漂亮的弧線之後有那麼一瞬間的停留,然後向站在對面的學長那裡飛去。對方低手將球接起,很快地又拋回他這。
「說起來,赤葦今天的球感覺滿明朗的。」
球隊的學長像是若有所思地說道。
「明朗?」
「嗯、該說是明朗嗎......,總覺得之前那種小心翼翼、有點不確定的感覺都消失了。判斷也都變得很果決,有種撥雲見月的感覺。」
「......是嗎。」
他將視線凝聚在排球上面。
確實那些迷惘都消失了,他原以為早就釐清的方向,卻總要到最後一刻才能夠確定自己的確是朝著那裡前進。而他向木兔說的那些,都是該說給自己聽的。
不再沮喪、不再畏懼。
「學長、」
「什麼事?」
對方在他將球再次托過來的時候問著。
「謝謝你。」
「哈哈、我又沒做什麼。」
不、還是謝謝你。
他盯著那顆球朝自己落下,屈膝去接,然後再度站直了身。不管幾次,都可以再一次好好站起來了。
到了自主練的人數寥寥剩下不多的時候,他被黑尾招招手找去旁邊。
「來打三對三吧。」
「哈......學長們體力還真好啊。」
「別這麼說嘛,你看——」
還沒說完,木兔就從場上大聲地喊著他的名字。
「很熱情的指名喔,小哥。」
「請別開我玩笑了。」
但他還是淺淺微笑。
黑尾像是有點訝異似地,但在下一秒又換上了玩味的笑容。大概是不滿他們在場邊就聊了起來,木兔按耐不住乾脆就跑了過來。
「赤葦——來練習吧——!」
「是,請不要那麼大聲。」
他迎了上去,不忘接著吐槽。
「木兔學長、」
「嗯?」
「今天的練習賽狀況很好呢。」
將球舉給他的時候,他不免想起了當他站在球網對面的時候。很久沒有從正面看見木兔的擊球,不僅準確度提高,力道也增加了。有幾次攔網對了方向,被球打過來碰上的指腹仍然有些痲痹。
「因為赤葦說喜歡我的扣球嘛。」木兔有些自豪地說。
「是啊,不過我今天打完也覺得,就算不跟學長一起打球,好像也沒關係了。」
「什麼?」
聽見他說出的話,正在擊球的木兔竟然手一偏揮出了出界的殺球。
「喂—!木兔、在幹什麼啊?」
「少囉唆啦——!」
瞬間又露出了狼狽的樣子。
不是那樣的,只是就算不在同一個球隊裡,只要雙方都還在球場上就好了。赤葦笑了笑。而且在下了球場之後,還可以看見他的這種表情。
他在將球托出的時候總算想起,自己並不是在球場上時會下意識地追尋他的身影,而是已經被訓練得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先想起他來。
「學長,雖然我說很喜歡你的扣球,但我也是很喜歡學長的。」
「!」
木兔難得地漲紅了臉,又是一記失控的大暴球,球場那邊再度傳來了此起彼落的抱怨,只是這次連接著訕笑的比較多。他也跟著笑了起來,想來最近總是有許多值得好好去笑的事。都是托他的福。
輪到木兔發球的時候他盯著球網的那方,赤葦知道,就算不回頭確認,木兔也能夠發出一記漂亮的球。
就像是此刻、越過他們頭頂的,向那端直直飛去——。
劃過球場上方的一道長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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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木兔傳了簡訊找他幫忙搬家,他在車站跟他碰面,忽地才想起自己是要去他的新居。
行李也很簡單,傢具都是租屋裡附的,結果在簡單的打掃之後很快就沒事做了。赤葦盤著腿坐在1DK的小房間裡,屋內裝有冷氣,他想想還是推開了窗。
窗外吹進來的風也都是熱的。東京的夏天溫度高得嚇人,一轉眼也到了七月,酷暑最炙人的時期又要來臨。木兔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了出去,屋子裡剩下他一個人,在蟬噪之中更是靜得可以。赤葦不免想起剛升上高二的時候,在暑假的最後一個星期和排球隊的幾個人跑去關西玩的事。那時本來是木葉學長提議,找了三年級的幾個學長,不知道為什麼連自己都被拖了下水(不過想來大抵也都是木兔學長任性地抓著他去,學長們也毫無辦法)。
那時他們走在京都的十字路,看什麼都有些新奇;京都的夏天和東京有得比拼,走到最後滿頭大汗的幾個人還是跑到連鎖冰淇淋店吹冷氣,十足十脫不了都會習氣的小鬼。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倚著窗台睡著的時候,才聽見大門被有些急躁地拉開。小房間的好處大概是一回頭就能夠看見玄關,木兔提著塑膠袋,踩著運動鞋的鞋跟匆匆忙忙地就把鞋踢了下來。
「赤葦!我買了冰,你要吃嗎?」
「......原來是去買冰嗎?」
「哪、蘇打的跟百香果,你要哪一個?」
木兔將冰棒湊到臉前,帶來一股撲面的涼氣。
他伸手接過其中一個,拆開包裝紙時發現已經開始融化了。在口腔間化開的甘味料有些黏黏糊糊,順著冰棍就流下手肘。
夏天依然一塌糊塗。兩個大男生擠在六疊半大的屋內不免還是有些狹小,木兔也不管天氣炎熱就往他身上湊了過來。他看向他的時候,鼻尖碰上臉頰,才覺得有些太靠近了。
「赤葦、」
「什麼事?」
他偏著頭問道。
「可以親你嗎?」
不等他回答就把臉湊了過來。
大概是因為吃了冰,木兔的嘴唇比他想像得還要冰涼,然而按在他臉頰的雙手卻高溫得嚇人。他闔上雙眼的時候覺得睫毛碰上了木兔的臉,窗外的陽光依舊刺人,就像能穿過他閉起的眼瞼到達裏頭一樣。
親吻過後他們雙雙倒在地上,將手腳碰在一起,又毫無餘韻地因為汗水的黏膩放開。木兔將雙手纏上了他的腰間,如同平常那樣把臉貼上他的大腿。
「赤葦、」
「嗯?」
「我喜歡你。」
像是咕噥著說。
「是,這我知道。」
「喜歡上你真的太好了。」
「是、是。」
「不要敷衍我啊......」
哈哈。
「要去沖個澡嗎、木兔學長?」
他低下頭問著,視線毫不意外地相碰,可以看見木兔的臉一瞬間露出了慌張的樣子。
「笨蛋!不要煽動我!」
「是。」
還是忍不住又笑了出聲。
認識第五年,交往過後的第二個季節;赤葦想他對於木兔的馴服方式越來越拿手了。他曾覺得永遠不會忘記的那個夏天似乎已經又走得很遠,而夏天不斷循環。
眼前的夏天,又成了永遠不會忘記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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