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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rologue


  月島在刷牙的時候看見了那張自己這幾天亟欲迴避的臉,於是皺起眉頭,憋笑憋得有些苦悶。那個人頂著比平常還要誇張百倍的頭髮,一臉慵懶地叼著牙刷,看到他的時候愣了半晌,才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早安啊,月島。」

  「……早。」

  他將還是笑得有些扭曲的半張臉埋進毛巾裡悶著聲音說。

  大概是發現了他無法遏止地在笑著的是什麼,黑尾難得地露出了類似於苦笑的表情,將一頭亂髮抓了又抓,才放棄似地把牙膏泡沫漱了乾淨。

  「那是什麼啊、睡相很差?」

  他還是忍不住輕聲吐槽。

  黑尾晃了晃腦袋,在他眼裡不可思議卻又說不出得笨拙。

  「哈哈、從有記憶以來每天起床都是這樣啦。」

  「但也太誇張了吧。」

  「沒辦法,髮質很硬啊。」

  說著像是讓他摸摸看那樣把腦袋湊了過來。

  月島伸出了手,觸碰之前並不覺得,卻在觸及的那一刻有些訝異。黑尾的頭髮就如同他所說的質地偏硬,有些神經質似地翹起,彎成了滑稽的弧度。

  髮尾溜出手指間時他還愣著,下一刻就眼神相對。黑尾稍稍向上看的時候瞳孔像是閃著金色的光芒。

  如何?

  像是那樣問著、笑起來的樣子讓他不善應付。他想是這個人總是輕易地把距離就拉得太近,然後他就會掉入陷阱。

  「……好扎手。」

  「哈哈。」

  像是貓毛。

  月島沒有說,只是將眼神悄悄地別了開來。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總有種背後仍被注視著的錯覺,但他沒有回過頭去。

  那裡有個陷阱,他看到了,可能躲不掉。至少此刻讓他繼續掙扎著不要陷落。





/月に笑う


  黑尾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是四月初,像是被狠狠從後腦勺拍了下去,力道毫不容情。

  月島的最後一通簡訊是二月底的時候傳來的,以簡單的字句短短交代了考上這邊的學校的事。他記得自己回了讓他要上京的時候來個聯絡的訊息,卻沒有再收到回覆。然後就是期末,接連的考試跟報告忙得他有些昏頭,終於盼到假期來到時他鬆了口氣,在家裡狠狠補了兩天的眠之後找了木兔他們打球,當赤葦提起週末要去幫那孩子搬家他才猛然想起。

  怎麼、沒有跟黑尾學長說嗎?赤葦挑起眉毛,饒有興味地盯著他看。

  黑尾難得被堵得回不了話。

  和月島熟稔起來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了,說起來他也不是十分確定那到底算不算得上是熟稔,但總算半強迫地和他交換了郵件地址,然後也有一搭沒一搭地訊息來回。起初月島並不是非常熱絡,但在他時不時傳去騷擾的氣勢下也妥協一般地會有回音。多半是應付著那些黑尾自己也知道難以回答的無聊問題,語氣生硬得他光想像就覺得好笑。久了之後慢慢有些節日的問候,以及被動的生活報告。

  他想月島大概也不是那麼討厭他吧,想著的時候總是很有自信的,要說出口才覺得自信過剩了。

  那個以身高比例上來說有些過瘦的少年,將雙手在身前交握的模樣那麼謹慎。黑尾想起來的時候都覺得月島總是特別纖細,他是說,他的神經與情感:比起社團裡的其他直來直往的傢伙,月島就像是個太過纖細而突兀的存在,因此佇立在人群之中時很容易被察覺。

  在烏鴉群裡也像隻態度強硬地別開喙的鳥兒,黑尾總是忍不住要去逗弄幾下。


  ——聽說你週末要搬來了。

  他還是忍不住發送訊息,很快地就有了回覆。

  ——是這樣沒錯。

  ——赤葦說你找他去幫忙啊?

  ——對、赤葦學長說這幾天正好有空。

  我也有空啊、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想著,便按著就又再送出。

  ——為什麼不找我幫忙呢、真冷淡啊。

  這次倒是等上了好一陣子手機螢幕才再次亮起。

  ——我以為你還在忙。  

  那樣輕描淡寫似地說道。

  什麼啊、這不是很坦率嗎,黑尾有些意外地盯著手機螢幕想。

  剛認識的時候,月島就像是全身都豎起了刺的樣子,伸手去碰會還以防備及嫌惡,然而不好好看著的話,又覺得他隨時會遠離。黑尾在那年冬天的合宿開始覺得能夠稍微搆著月島比較柔軟的部分了,以一種仍然有些彆扭的姿態,漸漸地將強健的羽毛舒了開來。

  黑尾覺得那樣子的月島身上有些與他相似的東西,沒有辦法丟下不管。所以才會在那天也叫住了他吧。


  在那之後他們訊息往來,偶爾在烏野到東京時碰個頭,有時也不是刻意約好,去到全國級的比賽會場才想起他們也晉了級。黑尾和木兔在二樓的觀眾席看著一場場賽事,在那一片黑壓境似地闖入視線的時候,他才驚覺他站在那裡仍然那麼樣的搶人目光。

  比賽時、比賽時也是。黑尾在木兔用過大的音量喧嚷著的時候有些出神,但他確實好好地伸長了手臂。以他傳授的方式,他幾乎可以說是自戀地那樣想著。但那時的他想來也是盡力在那孩子面前露出了好的一面。

  說出的話語輕薄,然而卻又希望他能夠看穿,回想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裝模作樣得好笑。黑尾將已經不再發出亮光的手機螢幕貼上了自己的額頭,一邊自嘲著自己像是個上了年紀的傢伙沒事就在憶當年。但當他想著該如何回覆這樣的訊息時,還是忍不住回想起了月島最初的表情。

  他還是滑開了螢幕鎖。

  ——只要你說了我都不忙的。

  還預期著會得到怎樣毫不容情的回覆,卻在訊息提示又再亮起的時候瞪大了眼。

  ——那麼請把週末空下來。

  就像是在他面前撇開頭那樣說,黑尾喔了一聲,月島總是可以超出他的意料。

  於是在週末到來的時候黑尾搭著電車穿越了半個城市,在約定好的時間走出車站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裡了。瘦長的身影從不好好站直,戴著罩式耳機指尖滑過手機螢幕,偶爾抬起頭來的神情比他還像個都市小孩;黑尾在閘門前愣了愣,才恍然想起他們已經又是半年多不見。

  月島在他出聲前看到了他,不算是打招呼地低下了頭,再次抬起眼來已經又是普通的樣子。

  「好久不見了、黑尾學長。」帶著不易察覺的笑容說。

  「……好久不見,說起來這樣把東西丟著跑來車站接我可以嗎?」

  「你不知道路吧。」

  「的確是跟那附近不太熟啦、不過有地址的話我也是找得到的。」他小心地揀選著用詞。

  月島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看了他一眼。

  穿越過大街的時候他們的肩膀碰在一起,黑尾想著他其實又長高了一些,連肩高都有了些許的差距。從車站到達租屋處大概十分鐘的路程,穿過了公園之後,就可以看見專門承租給學生的小公寓。讓他有些訝異的是,位於二樓的房間門前十分地空曠,倒看不出什麼第一天搬家的樣子。

  下午才會有宅配人員幫忙把東西送來,大概也是發現了他的錯愕,月島冷淡地解釋。

  他在玄關脫了鞋子,才發現房間裡也是冷清得可以。月島從冰箱裡拿出了可樂,喝嗎?彷彿用眼神詢問著,他順手就接了過來。月島讓他隨便坐下,自己也盤腿坐了下來。小房間裡只有看起來有些舊的矮桌,大概是房東原本就放在這裡的。

  猜測著的時候,他忍不住望向了那張有些久違的臉,卻意外地碰撞上了視線。月島沒有躲開視線,僅僅眨了下眼。想起了過去總會很快地別開雙眼的少年他不禁有些訝異,卻難以掩飾心裡油然而上的欣喜。

  「不過赤葦沒有來嗎?我記得他說也要來幫忙搬家的。」

  「既然黑尾學長都說要來幫忙,就不另外麻煩他了。」

  月島解釋著,語氣平靜淡漠。

  「喔——。」他隨意應著,嘴角勾起的樣子有些討厭。

  「話說回來,真沒想到你會來東京念書啊,有什麼事都可以找我喔,大哥哥是很親切的。」

  阿月、他笑著忍不住瞇起了眼。

  少噁心了,月島皺起了眉,嘟囔著你還是不要那樣喊我。

  為什麼,不好嗎?

  不好。

  ……總之不要那樣,山口以外的人那樣喊我總覺得滿奇怪的。

  不是針對你,他想月島的意思是那樣,於是鬆了口氣。


  他沒事喜歡傳個訊息給他,和生活息息相扣的,有些讓他想起剛認識的時候。月島還是愛理不理的,有時候很敷衍地應個聲,看了倒也有些竊喜。物理距離縮短在一個城市之內,突然見面的需求就變得很是迫切。偶爾約他吃飯,三次內月島會推掉個兩次,最後一次總是在和木兔一起狂送騷擾簡訊之後才勉強答應。赤葦學長也會去吧、月島總不忘確認著,像是怕被一個人捲入麻煩,他有些好笑地和赤葦提起,對方總皺著眉頭歎氣。

  學長們都沒發現自己很讓人困擾嗎?赤葦挑起邊眉,用有些失禮卻又不乏客氣的口吻向他確認著。黑尾哈了一聲,沒有針對問題回答,反而跟木兔開始扯起了風牛馬不相及的話題。是啊,從那個角度考慮的話,不是沒有可能吧。

  和他們出去喝上幾杯時月島總是安靜的,與他們熱烈而失序的談話高反差地緊閉著唇,眼神在他們臉上逡巡,像是要說些什麼時又什麼都沒說。偶爾他說話到一半,抬起頭來時可以正好接收到月島的注視。

  視線相接,很快又再收回,然後在幾秒後故作鎮定地再次確認。黑尾很明白那其實有些不安。月島輕垂眼瞼,在鏡片後的雙眼其實並未流露,卻全都從眼神遊走的慌張中暴露出來。他想與他的善於觀察也有些關係,但更讓他有些開心的是自己比想像中得還要更了解這個人。月島並不是一直都那麼安靜,他想,將話題帶遠時眨了眨眼。

  聚會到了段落時月島站起來說要先走了,他直覺地跟著站起身來,然後才覺得有些突兀地忙著說我帶你到車站去吧。

  本來以為他會拒絕,沒想到月島僅僅點著頭爽快地答應了。拿出兩人份的酒錢時他發現赤葦以一種有些過於洞悉的眼神看了過來,銳利地險些要將他戳穿。黑尾不知道自己擺著怎麼樣的表情,只得拿起東西匆匆離去。掀開暖帘走到室外時,已經在外頭等他的月島回過頭來。

  「怎麼了?」

  他連忙問著,月島只是皺起眉頭。夏夜的東京仍然燥熱,他看著眼前瘦高的少年,突然覺得他和幾年前其實並沒有怎麼變。

  「你現在多高?」

  「189。」

  「啊,那比我高兩公分了。」

  黑尾笑起來說道。

  「學校都還好吧?」

  「嗯,沒什麼事。」

  月島先是回答,又再皺起了眉頭。

  「黑尾學長一直都這麼嘮叨嗎?好像老媽子。」

  「哈哈,研磨也總這麼說。」

  「我還可以叫你月嗎?」

  他在走到街燈下的時候像是隨口問起。

  月島像是有些錯愕,下一秒露出了有些複雜的神情,然後如他所料地停下了腳步。

  「我希望你不要。」

  「那名字呢?」

  「……你為什麼要這樣?」

  月島的聲音裡明顯慍怒。

  「我不是要為難你。」

  黑尾低聲地說,尾音消逝在他們之間,像是不曾響起。路途沉默了下來,他們的腳步聲本來逐漸踩得一致,又逐漸岔了開來。接近車站的時候街道又熱鬧了起來,他轉頭看著月島,月島的臉像是要被身後招牌的螢光燈所吞噬,輪廓都看得不是很清。

  忽而月島的視線迎了過來。黑尾想他應該要說些什麼,但當看向鏡片後的雙眼時卻又覺得窮於詞彙;月島安靜地看了他一會,然後突然哈地笑了出來。皺著眉頭,無奈似地,卻又的確牽著嘴角。

  他有些訝異地看向他。

  「我不喜歡突兀地縮短距離。」

  說著聲音裡帶著有些飄忽的尾音,分明還有些勉強,他不是聽不出,但是。

  「好,我知道了。」

  電車疾駛之聲從遠處漸漸傳來,像是某種催促,他只能回答。


  和月島的相處就像是以毫釐計之的心理攻防,他小心地不去踩碰那些尖銳之處,有時卻未料到柔軟的地方才是地雷。眼鏡後方遮掩的什麼當中,也許和不安有點類似,他想那是他們都太過在意了。見到研磨時他忍不住跟他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又或者只有自己以為藏得很好。總是埋頭在遊戲機裡的兒時玩伴想了想,抬起頭,說那是阿黑你太煩人了吧。

  他先是一愣,有些恍然地想起:啊、赤葦也這樣說。

  原來是這樣啊。

  研磨用敏銳的眼神盯著他看,久到他都覺得背脊要留下汗珠。

  哈哈,說起來,你們倒是有點像。

  什麼?

  我是說,不喜歡麻煩別人的部分。

  研磨皺起眉來,依稀咕噥了幾句,他到很後來才搞懂是什麼意思。

  秋天來臨之前黑尾得了流行性感冒,雖然不是非常嚴重但也微微地有些發燒,吃了藥之後昏沉地爬進被窩裡卻聽見手機急切地響了起。電話那頭是木兔,平常就響亮的聲音在頭痛時聽著更加吵鬧,他按著太陽穴才想起原來這天和他們約了喝酒。

  什麼啊、黑尾感冒啦!木兔在那邊嚷嚷著,他隨便說了幾句就要掛上電話,卻被連聲叫住。

  幹嘛?

  喔,沒事。

  啊啊、那我掛……。

  怎麼了?

  那端的聲音有些遙遠,他聽得不是很清,卻知道這樣上揚的尾音只屬於一個人。

  他屏住了呼吸,電話那頭聽上去熙來攘往,他又喊了他幾聲,像是疑惑著彼方突然安靜了下來。

  月島啊。

  嗯。

  跟木兔他們出去小心不要喝太多。

  你還有空擔心別人的事啊?月島的語調聽上去好氣又好笑,他也跟著笑了幾聲。

  那我掛了,你好好休息。

  好。

  晚安。

  說完很快就切掉了通話。

  房間裡沒有留小燈,只有依稀的燈光從窗口照了進來。黑尾躺在那裡還有些發愣,卻又無法抵抗感冒藥帶來的嗜睡症狀,依稀記得將手機擺在了枕頭旁邊就愈發昏沉了下去。

  他不是淺眠的人,一向睡得很沉,並且難以做夢。

  黑尾記得自己從小到大做過的夢屈指可數,多數是有些驚悚的夢境,偏偏醒來後烙印在視網膜內無法揮去,於是留下的過於鮮明,使他多少有些厭憎。當他發現自己正置身於夢境之時,卻也始終無法找到離開的方法。黑尾想要張開眼睛,當他用力睜開了雙眼時,卻從暖黃色的夢中迅速地墜落回到被窩中。

  夜仍然是深黑色的,街燈將他的天花板打成淡淡的米色,他有一瞬間以為是月光,愣了半晌才聽見窗外竟然疏落著雨聲。黑尾平躺著,有些不確定,卻也只能錯愕地眨著眼。

  一瞬間都清醒了。


  夢境會誠實反映你下意識裡回避思考的事情,赤葦平靜地說。

  夢是現實的延續,木兔故作神秘地跟他說。

  阿黑你好無聊,研磨頭也不抬地一邊打遊戲一邊說。

  「哈?你睡昏頭啦。」夜久坐在速食店的桌子對面挑起眉毛,黑尾有些不服地想要反駁些什麼,然而想了想又覺得根本無話可說。久未見面的高中同學咬著吸管前端像是等著下文,半是好笑又有些荒謬地歪著腦袋。黑尾想起高中時他也偶爾將椅子轉向後方朝夜久說些毫無營養的傻話,眼前的人也總是露出這種表情。

  「說起來黑尾會得流感本身就是件好笑的事。」

  「喂!」

  「一瞬間太過脆弱才會夢到想念的人吧。」夜久毫不受影響地繼續說道。黑尾愣著抬起頭來,高中時的同窗露出了然得十分徹底的神情。「話說回來變得會跟人商量這種事情也算是一種進步,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夜久啊……」

  「你從以前就習慣打馬虎眼吧,難怪要碰上好幾個釘子。」

  「哈?」

  「什麼什麼,你那個表情,難道不是這樣子嗎?」夜久皺起眉頭。

  「想要和誰變得親近什麼的,這種事情應該是先把自己打開來,而不是淨想要硬闖進別人的世界裡吧。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應該最清楚才對。」

  「那倒、也是。」

  他有些底氣不足地回應,夜久瞥了他一眼,像是有些內疚於緊咬著不放,才把語氣放軟了些。

  「其實你從以前就很笨拙。」

  「啊?」

  「高中的時候啊,你不是當主將嗎,不知道是那時候還是更早開始你就不太把自己的需要排在第一位。無論是情感上的還是什麼,你想要以一種一視同仁的方式去對待大家,所以不自覺地會壓抑自己的想法。」

  夜久用帶點金色的瞳仁盯視著他,視線裡混雜著無奈。

  「雖然你也的確是隱藏得很好,總是裝做沒有那麼在乎的樣子,但其實像是海跟研磨,或者甚至是我都有發現。從現在開始應該也不遲吧,你應該學著說出來看看。」

  「說什麼?」

  「說什麼、就是你想要什麼啊。」夜久好氣又好笑地說著,「連表達需求都不會,你是小孩子嗎?你想要什麼、想要怎麼做,總是擺出那種退讓的姿態是不會有人理解的啦,要好好說出來啊。」

  是這樣嗎?

  是啊。

  黑尾摸了摸鼻子。

  啊、是這樣啊。


  回家的路上他想著夜久說過的話,十六七歲時那些其實說小不小又有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就像跑馬燈似地從腦中閃了過去。黑尾想夜久說的其實都沒有錯,只有一點不是那麼正確。

  那些理由太過堂皇,其實不是那樣,他想他只是看起來沒有那麼在乎。他站在十字路口,等著紅燈的時候低下頭來,看著自己有些磨損的鞋尖時黑尾想好吧其實是那個樣子沒錯,就像他們說得那樣,他習慣了那樣偽裝,好像漫不在乎,其實只是無以名之的膽怯而已。

  連表達需求都不會,你是小孩子嗎?夜久直接戳中軟肋的話語彷彿還迴盪在空氣之中,他想在那之前,自己其實還有更需要去搞懂的事。

  只要你說了我都不忙的。

  我不是要為難你、

  黑尾在信號轉換時下意識地屏息,直到肩膀被後方錯身的人撞上才想到應該要起步。就在這個瞬間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要下意識地解開屏幕鎖之前他才發現是那個名字。

  「喂?」他匆匆地接了起來,在穿越馬路時將手機貼上自己左邊臉頰,車水馬龍之間電話那頭的聲音就弱了下去,然而他還是聽見了那邊喊了他的聲音。

  「黑尾學長?」

  「是,是我,怎麼了?」他連忙問道。

  「沒事,木兔學長吵著說你都不接電話硬逼著我打來的。」

  沒想到你真的接了,月島輕聲地說。

  哈哈、他乾笑了兩聲,覺得心臟在瞬間被掐了住而難以運送氧氣。只要是你打來我都會接的,黑尾想著,然而脫口而出的還是那個名字。

  「月島、月島。」

  「是?」

  「你聽我說就好,不用回答也沒有關係。」

  自己的聲音有些乾啞,按著手機的指節沒有知覺。明明知道他不在那裡,卻還是會張望著,以為他會在下一刻出現在面前。

  「我想要喊你的名字。」

  他在人群中抬起了頭,想來自己大概下意識微笑了起來。

  「我想喊你的名字、想和你說說話,如果可以,想跟你說我的事。」

  「……什麼事呢?」

  「月島。」

  你想聽嗎、月島?

  你願意聽我說嗎?


  黑尾想著自己其實不是真的那麼拙於表達需求,但當要說出口時,卻又不知道該從何開始說起。他站在街角,夜色已經悄然襲來,當街燈一個個沿著街道被點亮時他發現了樹梢上的新月。時序未到,就算是一片烏雲也沒有的夜裡,新月仍然不甚明顯而幾乎要被忽略。

  可是、可是,也並不至於黯淡無光。他想下次要和月島見面時,不一定是要兩個人,但他還是會在月島離席時選擇跟著他一起走到車站。

  花一點時間,從生活開始,聊聊彼此的事情。或許月島會覺得無聊也說不一定。但月島會聽的。

  那麼,從夢到他的事情開始說吧。

  他勾起了嘴角,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掛上電話,往他的方向加緊了腳步,最後小跑步了起來。





/right now

 

  月島喜歡蛋糕上的草莓。

  但說起來他並不是會拗執地非得把草莓留到最後不可的那種人;沒有漂亮地坐在鮮奶油花上面的草莓也不是問題,當他用叉子將切片蛋糕分成一口的大小送進嘴裡時想著。他有時也會想起某次為了延長那麼一點點的期待感就沒有先吃掉那顆草莓,結果被明光惡作劇似地吃掉的情景。那時他並沒有哭泣,也許感到些些委屈,但對於明光他從來就生氣不起來。

  至少在那時,他想。如果是草莓蛋糕,就應該在夾層裡也鋪滿了草莓。

  最上面的那顆一開始就吃掉也沒有關係。

  後來他才懂得這個道理,喜歡的東西就要據為己有,在當下,不要留到快要溜出指尖的時候。但知道跟去做從來都不是同一件事,當他試圖從那片蓋住了隻眼的前髮隙間看穿些什麼的時候月島有些壓抑地想著:啊、這傢伙跟我是同樣一種人。

  他們都極其彆扭,愛面子並且喜歡兜著圈走;對想要的東西總是很貪婪,卻沒有果斷到能夠出手。只要覺得成功率渺小就輕易放棄,非常膽小。

  黑尾對他露出微笑,意圖明白得不能再白。月島皺起眉頭。


  第一次確切地感受到那股強烈的不平衡是在某個諸事不順的日子,他在大學裡因為報告的事和組裡成員起了一點連漣漪都算不上的小小衝突,月島覺得爭論實在是太麻煩,冷嘲熱諷地又不是所有人都聽得懂,索性在爭論告一段落之後早退。回程的路上他不想搭車,於是沿著電車道走,卻鬼使神差地在某個應該要穿過馬路的轉角拐彎。待他回過神時已經走上了不算是熟悉卻也並不陌生的、來到東京後僅僅走過那麼幾次的,通往黑尾公寓的路。

  都來到了路口,他猶豫著還是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從通訊錄裡找到了那個名字。撥通了之後花上了十幾秒才被接起。


  「喂、喂?是阿月嗎?」

  「……是我。」

  不然還能是誰呢,他在心裡吐嘈似地想著,卻難以忽略掉電話接起時那頭傳來的聲音裡明顯的歡快。我在樓下,他輕描淡寫地說。

  黑尾像是一瞬間愣了住。你等我一下,他說,但又像是沒有被動搖的語調。

  月島抬起頭,他就推開了門;走出門的時候手機被夾在右肩與臉頰之間,沒有被瀏海遮蓋住的眼睛睜得有些好笑。他這才覺得有些舒坦。


  「好久不見了。」黑尾小心地打量著他,一邊從冰箱裡找出了啤酒,「啊、抱歉抱歉,你還不能喝吧。」邊說著還是嬉皮笑臉地丟了一罐給他。月島定睛一看,才發現手裡冒著涼氣的是一罐薑汁汽水。黑尾拉開了易開罐,邊在他身旁盤腿坐下。

  第二還是三次來到這間小套房,剛來到東京時他還有些困惑,身為本地人的黑尾到底為什麼要在外租屋,後來才發現即使是在都內,從實家到大學的通車來回也要三個小時。黑尾在他還沒有問出口之前就搶著說了,搞得他反而又有些不快。

  他想自己確實是矛盾的,比方說此刻,來到此處卻又無法確切說出理由,又或者是自己不想承認而已。

  「怎麼啦?你不是翹課了吧。」黑尾打趣似地問著,他瞥了他一眼,沒有辦法否認。

  哈哈、原來你也會做這種事啊,說著用親暱的稱呼喊了一聲。

  月島聳了聳肩。

  怎麼啦、黑尾又問了一次,這次的聲音放輕了不少。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只是突然想要見到他而已。月島在腦中想著。


  說得出來又是另外一件事了。他從眼鏡的這一邊看向那個總是藏在前髮後頭的側臉,眼神碰撞上的時候不及閃避,他在那雙眼裡看見了自己,才發覺靠得有些過分近了。黑尾在幾秒的凝視後眨了眨眼。

  「阿月、」

  「嗯。」

  隨即是輕輕的嘆息。

  黑尾轉開眼神之前會習慣性地閃爍著,彷彿不是那麼確定,但又有種狡猾的預謀。他想著就是此刻了吧,卻在那一霎之間惱火了起來。他不是不知道,他也知道他想過,但就是不太爽快。

  不爽快、不能釋懷,覺得胸口有一股看似低溫卻能輕易將他燒得焦黑的火焰。他最討厭的黑尾的部分就是總是擅作主張。

  然而他更討厭的,是舉棋不定的自己。

  於是他按住他的肩膀湊了過去。呼吸一致的瞬間那雙眼裡沒有錯愕,親吻不用一秒就可以完成。


  他都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個性,迂迴地兜著圈子走,在眼神相碰時避開;他們用那個方式逃避著些什麼,對喜歡的卻總是無法逃到最後。如果吃下那顆草莓需要有什麼決定的時間點,就是意識到的瞬間。

  月島懂得那個道理,是黑尾在某個時候教給他的,而他一向學得很快。黑尾就是他的草莓。他知道不是什麼時候,就是這一刻,他必須把他占為己有。

  用叉子叉下,送進嘴裡。





/素直になれなくても


  交往剛開始的時候黑尾發現月島開始變得容易閃躲。

  不是言詞閃爍的那種,也不像是有所隱瞞,只是在面對他無意的肢體接觸時變得異常敏感。說不定本來就是,他想,只是自己遲鈍得沒有知覺。說起來月島應該本來就是極為敏銳的,他抬起手,自己還沒察覺,月島就知道他下意識地要攬住他的肩膀。

  黑尾學長、

  嗯?

  ……。

  沒事,我差不多該走了。月島眨了眨眼避開視線,從居酒屋的座位上起身。他想跟著站起,月島卻皺起了眉。

  你不用每次都送我。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

  月島是矛盾的,他不是第一天知道,有時還是不免感到挫折。

  是我想和你走一段啊,你怎麼就不懂呢、阿月。他想要這樣說,但只能皺起臉露出大概很奇怪的微笑。月島安靜地看著他,眼底有什麼複雜的心緒。

  他想著不用那樣啊,還是只能揮了揮手。

  那路上小心啊。

  嗯。

  我再聯絡你。

  晚安,黑尾說著的時候月島側了過身,他忍不住還是伸手碰上了仍然放在椅背上的手指,對方沒有回過頭來,僅僅在一愣後抽回了手。他想著可能有那麼一天他會反手相握,大概還要很久,可是急不來。月島離去之前沒有再轉過身來,木兔一邊伸手再多要了兩杯生啤,一邊毫不客氣地說從以前開始你就很會激怒月島耶。

  是嗎、是這樣嗎?他轉向一旁冷靜地看著一切發生的赤葦。

  你說呢,赤葦聳了聳肩。

  ……哈啊。那麼大概是那樣沒錯。


  黑尾並不是那麼不懂得察言觀色的個性,在枯燥的講座課時他難得地有些閃神,一邊想起了第一次惹毛月島的時候。那時不過是高中生而已,不過只是、他想,然後有些恍惚地想起月島生氣的時候會先掛上的那個笑容。

  彎起眉毛、揚起嘴角,只有眼睛冰冷冷地沒在笑,想起來是已有許多進步。

  為什麼只要碰上這個人的事,自己就會失衡地直接往地雷線裡衝撞呢?答案這麼昭然以致自己都有些懶得回答。他想月島大概也知道的,所以也都會原諒他。

  有些被寵壞了。

  喂、黑尾,表情很噁心啊。旁邊的同學用筆往他的手臂上戳,他馬上回以顏色,也知道自己大概真的露出了太過鬆懈的神情。

  如果月島在這裡就好了,他想自己大概會開心得讓月島露出困擾的神情吧。


  黑尾在下了課之後想著要撥電話,卻有些意外地看見了訊息靜靜地躺在收件夾裡。寄件人是月島,內容很簡單,直接得讓他有些愣住。

  ——週末山口要來東京,沒辦法碰面了,抱歉。

  在腦子裡勾勒出那個臉上有著雀斑的普通少年並沒讓他花上了一些時間,黑尾很快地反應了過來,然後飛快地按著回信。

  ——好吧,帶人家好好玩啊。

  ——不用你說我也會這麼做。

  如同一貫的月島那樣的回覆也很快地又傳了回來。

  ——如果寂寞我還是隨時都可以去找你的。

  他忖著按了送出。月島的回信像是沉寂了一陣,過了半晌才又傳來,他點開的時候還有些不確定。

  ——不,我不會寂寞。

  啊、黑尾想自己總是得意忘形容易出錯,他連忙想要道歉,卻又窮於詞彙。

  訊息斷在那裡,像柔軟的海藻離了水一樣頓失生氣。沒有聯絡的日子過得說慢也並不太慢,週五晚上他回家了一趟,有些訝異地發現研磨竟然在自己家裡等晚餐。

  阿姨叫我來的,她說阿黑不在的日子她很寂寞,兒時玩伴窩在沙發上玩著音樂遊戲,將脖子仰成了不可思議的角度看著他。

  就是啊、鐵朗搬出去以後一個月最多也才回來幾次,又沒有多遠,怎麼就不知道回家看一下老媽呢?母親從廚房裡附和著,尾音卻揚著很是開心。黑尾咕噥著那妳怎麼不跟我說妳想我啦,一邊捲起袖子擠進流理臺間。母親瞅了他一眼,垂下眼瞼的時候毫不意外地是滿臉笑意。

  沒事怎麼跟兒子撒嬌啊,平常沒事怕你擔心,老是叨念著你又嫌煩,還是等你自己發現得好。

  是是是……,他將母親手裡的炒鍋接了過來,放在爐上點火時還心不在焉。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笨蛋,是叫你沒空回來也要打電話的意思。

  母親用手肘輕輕撞了他一下。長大了以後倒從人母變回少女啦,黑尾想著,其實也不是那麼覺得彆扭。

  要是那傢伙也學會說出心裡話就好了。只是想著而已,沒辦法跟他說。

  說了他又要躲起來。

  飯後他和研磨在客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黑尾盯著兒時玩伴已經長得有些長的淺色髮尾走神,想著當年或許自己也一樣將他逼得太緊也說不一定。不過這些年眼前的少年也變了不少,不再是以前畏畏縮縮的模樣。

  這樣很好、很好。

  「研磨啊、」

  「幹嘛?」

  「總覺得你進步得太多我也有點寂寞。」

  研磨忽地從遊戲裡抬頭,轉過來的速度有些過於突兀。

  「你在說什麼啊?」

  「呃、以一種老媽的心態?」

  面對過於直接的質問,黑尾反而支吾了起來。

  「阿黑是笨蛋嗎,」研磨皺起了眉頭,盯著他的樣子像是看著毫無長進的傢伙十分不解。「你明明就應該多花點時間在該做的事情上。」

  「是這樣嗎?」

  「是這樣啊。」

  算了,阿黑從以前開始就很遲鈍。兒時玩伴嘟囔著的樣子充滿不耐,半點要解釋的樣子也沒有。黑尾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該怎麼接下話題。或許他們說的都沒錯。黑尾想著,伸手從包裡撈出手機。螢幕仍然暗著沒有半點動靜,他想或許該撥個電話,或許等一會,或許是明天。

  晚上他想了想還是要回到租屋,站在門口和母親告別的時候研磨還倒在自己家沙發上沒半點要離開的樣子;母親塞給他一盒草莓,說在超市看到還新鮮的就買了。

  雖然說不想給你壓力,但沒事還是多回來?母親叨叨地邊幫他翻著領子。

  果然自己還是都想得太少,他笑著擺手,帶上大門後才舒了口氣。


  週末的東京下起了毛毛雨來,黑尾在家裡寫報告,到了傍晚敲打著鍵盤就有些心不在焉。想要發個訊息總擔心不合時宜地打斷了月島的步調,但毫無聯絡的空白時間沒來由地就是讓他心神不寧。黑尾站起來兜了幾個圈子,才發覺自己毛躁得過分。

  說著寂寞的話還是可以碰個面,其實他才是寂寞的那個人。

  害怕被疏遠。

  可是我很需要你啊。

  黑尾將額頭靠上矮桌,覺得自己窩囊得好笑。想了想還是發了訊息,儘量用上柔軟的語氣,他想自己還是好面子得要命。


  ——還是想和你見個面。

  猶豫了一下,在句末補充著,家裡給了盒草莓,一個人吃不完。過了一會就來了回覆,月島像是有些猶豫,僅匆匆地回了一句。

  ——晚點在車站見。  

  晚點在車站見、好,晚點見。他默念著邊把筆電合起,邊穿外套邊找襪子連自己都覺得滑稽。黑尾從來不曾預料二十歲的自己會談著怎麼樣的戀愛,是這麼不受控制而讓人害臊,幾天不見就像過了好幾年、連電車的速度都覺得太過緩慢。黑尾盯著窗外的夕日,突然想起第一次從球網的這端看見月島的模樣。

  不是最一開始毫無求勝心的樣子,而是在他的撩撥之下開始認真了起來的月島。

  從那刻開始,就一直佔據著他的所有視線。


  傍晚的氣溫涼了下來,他帶著薄外套,來到車站的時候街燈已經全亮了起。月島就站在閘門前面,雙手插在口袋裡,身旁跟著並不陌生的面孔。黑尾定睛一看,月島已經發現人群中的他了,並不很明顯地抬起頭來,還沒有說什麼,倒是身邊的少年先驚訝地開了口。

  「啊、月,說要來的人原來就是黑尾學長嗎?」

  月島沒有直接回答,看著他的眼神停頓了幾秒,然後撇過頭去。

  「你不是要回去了嗎,就送你到這裡。」

  他聽見月島低聲地說,表情看不清楚。山口先是看了看他,轉回去瞄了月島一眼,又再將視線轉了回來。黑尾沒有貿然接近,只是露出了一貫的微笑。山口像是躊躇了一會,還是禮貌性地輕輕鞠躬。月島像是隱隱皺起了眉頭,他看不清楚,但氛圍確是如此。

  「那麼我走了喔,回去會再跟你聯絡的。」

  「嗯。」

  「月要好好照顧自己。」

  掰掰、山口提起腳邊的行李,走進車站前不放心地頻頻回望。

  月島直到人影消失在閘門的那端都沒有轉過頭來。他走過去的時候他低下了頭,他沒有先說話,當他伸出手去觸碰他的時,月島的手微微地一動,卻沒有馬上抽出。黑尾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是很讓人憐愛的,明明倔強如此,他卻還是想要在這一刻就將他擁入懷中。他將他的手舉到自己面前,以有些強硬的姿態改變交握的方式。當十隻手指相扣進了相應的指縫間時,月島突然轉身就要跑開。纏在一起的手指沒有解開的餘裕,他跟上前時不免有些踉蹌。月島並不是沒有察覺,也就那麼一瞬間的猶疑,他就從後方拉住了他的肩膀。

  「——螢。」

  他喊出了他的名字,只消一秒,他就可以將他的所有納入懷裡。但他沒有,他站在他的身後,大概一步之遙,就像是中間橫亙了整個世界。

  「我很想你。」

  「……。」

  「不要再逃避了。」

  眼前的肩膀僵直了起,黑尾往前跨了一步,未能確定掠過耳際的是風聲還是他的話語。

  「……辦不到。」

  月島用壓抑著呼吸的方式說。

  他傾身向前,就能看見他被膠框眼鏡擋住大半的臉龐。月島僅在極為稀少的時刻會卸下重重的武裝,暴露出極為沒有攻擊性的一面。在那樣子短暫而恍惚的霎那,黑尾突然間覺得眼前的少年是如此單薄。

  他繞到了他的身前,月島先是轉開了視線,卻還是逼迫著自己重新與他對視。

  「螢、」

  「嗯。」

  「我不是要怪你……」

  我知道,少年輕輕地說。


  抱歉,我只是希望不管在什麼時候你都可以得到你所想要的,他想。只是想著,沒有將話語從唇間吐出。月島安靜地呼吸著,垂下了臉,像隻驚弓的鳥兒。他伸手再次牽起了他的,這次沒有反抗,也沒有回握,就僅僅是那樣安靜地讓他抓住了垂向地面的指尖。

  該如何讓你知道呢?

  他想,只是想著,抿著的嘴唇無法輕易分開,話語都在喉頭化作苦澀的碎片。我只是很喜歡你而已。

  他將月島攬進懷裡,手臂環上肩膀時月島已經不再抵抗,讓他伸起手來梳著鬢邊的髮稍,黑尾想他知道這個人一輩子也學不會坦率。但是他可以,他最不缺的就是坦率而過於直接,即使他想要的和他給予的總是不能吻合。

  只要連他的份一起,也並不是不可以。

  「我喜歡你,一直都很喜歡。」

  「嗯。」

  「我很寂寞,見不到面的日子,我滿腦子都是你。」

  「……嗯。」

  我也是,他聽見月島幾乎以不可聞的悶音說道。

  不用勉強自己也沒關係,他在他的耳邊喃喃地說道。黑尾感覺到腰間的衣擺被扯了住,他並沒有鬆手,而是更加堅定地環抱住他。不要緊的,他想要告訴他,就算還要漫長的時間他都不能好好地說出真心話,那也不要緊。

  所有的弦外之音他都會聽懂。他們可以一起努力。


  總是要到很後來才會發現,原來是這個意思啊。他就是這麼樣地喜歡眼前的這個人,光是可以觸碰著、安靜地聽取著彼此的呼吸,都讓這一刻變得如此珍貴。

  是他的鳥兒、他一個人的。

  而後也是,他想,只要他還不想要推開他,他就可以繼續擁抱著他的鳥兒,直到他不再倉皇失措。直到可以安然飛翔,然後好好回到他的身邊為止。

  那麼、到了那個時候,不管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When it rains, it pours.


  結束了上午的課程之後他想著該要回家整理隔天的發表,才剛跨出車站突然就下起了大雨。

  月島發現忘了帶傘的時候還是不算猛烈的雨勢,稍微一個分神,雨水就以滂沱的氣勢落下來了。他從車站小跑步地跑出,想到便利商店買一把傘,店員卻以抱歉的神情告訴他就在剛才便利傘已經都被買完,於是只好再度冒著雨回家。去年開始搬到了離車站要更遠兩條街的公寓,不算太小但租金便宜上了些,屋裡也裝有空調。這麼說來早上曬起來的衣服大概又濕透了,他想著就皺起了眉頭,再度加快了腳步。

  踩著濕透的步伐走上樓梯的最上階時,他發現有個人影蹲在自己家門口。並不陌生的人抬起頭來,看到他的瞬間撥了撥也是濕得十分徹底的前髮。

  「嗨,好久不見。」黑尾笑得一派輕鬆。

  「哈啊……。」

  並沒有很久吧,跟,你來這做什麼,他在腦中反覆考慮著該先朝哪個方向駁問,然而最後還是只有嘆了口氣。

  先進來吧,他說,連問候都省了下來。

  他把黑尾推進浴室,脫掉了濕漉漉的鞋襪之後找出了乾淨的毛巾,邊遞給他邊摘下眼鏡把臉抹乾。黑尾接過了毛巾之後並沒有安份下幾秒,他要轉身離開前就被牢牢抓住。

  怎麼?

  什麼怎麼?他沒有注意到黑尾一直笑著,然後就被按在牆壁上吻了起來。啊…,每次都這樣著他的道,月島有些憤恨地想,但最讓他受不了的還是容易被牽著鼻子走的自己。黑尾花了些時間把他的上衣脫下,布料吸了水以後就變得格外笨重,難以分開地貼在皮膚之上。等到兩個人都裸裎之後,黑尾伸手扭開了水龍頭的開關。

  雨又再度打了下來,然後漸漸升溫,蒸氣很快地氤氳了起。


  他們的性愛通常是安靜的,除了兩個人的吐息之外沒有其他聲音,黑尾不再按著他的下顎親吻,把他帶到了蓮蓬頭下,瀏海被順著額頭撥開時他抬起頭。黑尾凝視著他,在近視度數之下連輪廓都模糊了起來。

  可是那一瞬間卻有種被重視著的錯覺。

  什麼、不是錯覺嗎,他索性閉上雙眼。


  黑尾的手掌有著和他身體同樣的溫度,於是當被他觸碰時就像是自己那樣自然,月島的手被牽起來,也碰上了極近距離內的另一具身體。他很快地發現黑尾已經亢奮了起來,從肌膚表面的觸感就可以輕易得知,他想他們也了解彼此得過分了。黑尾從一旁擠了沐浴露,從他的胸口開始抹了起來。那雙手是輕柔的,卻有著另一種意義上的挑逗,很快地他便放棄了思考,也替他洗了起來。掌間來到腹部時他感到黑尾的動作遲疑了一下,但很快地又再重新動了起來。

  黑尾將他翻了過去,讓他將手放在牆上。瓷磚的冰冷讓他打了個哆嗦,然而從上方淋下的熱水又是如此高溫,黑尾的左手握上了他已經半勃的性器,另一隻手則從背後環住了他的腰,將他更拉近自己。

  再張開一些、在他耳邊呢喃著的聲音比平時更低,格外有種色情的感覺;他知道黑尾是讓他張開自己以便探入,光是想像就已羞恥得無法承受。月島趴在自己的手臂上,覺得自己就像待宰的羔羊顫抖著雙腿,以高翹臀部的醜態等著受人侵犯。他閉緊了雙眼,黑尾的身體貼了過來,燙人的性器以嚇人的硬度抵上了他的腿根。螢、他聽見他在喊他,卻更不願睜開眼來,本來環抱著腰間的手碰上了一邊乳尖,另一隻套弄著陰莖的手並沒有停下,他被逼得只能嗚咽出聲。

  在黑尾的手中射出之後月島甚至有些失神,險些要跌坐在浴室地上。黑尾伸手把他撈了起來,邊在他的臉上輕輕吻著。他分不清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上一秒還充滿惡意這一刻卻又溫柔得過分,黑尾沒有留給他很多時間思考,他讓他趴在身上,手指就探進了後方的入口。

  啊……,月島時常不合時宜地想起黑尾確實是個運動員,指節分明的手指長而有力,卻從沒有蓄起指甲讓他疼痛。黑尾邊擴張著邊又弄起他在射出之後有些軟下的莖身,刺激著前端、用手指合握著移動,偶爾用虎口捏住根部使他不得不專心起來。黑尾的動作總是有意無意地讓他焦躁了起,月島仰起頭,伸手找到了黑尾的頸子,拉下他與之接吻。

  口腔總是比手指高溫,只有這騙不了人。他們都是這樣的。

  黑尾讓他跨坐在身上,然後邊撐著他的腰部讓他慢慢坐下。在性器侵入體內的瞬間他輕輕地喘氣,然後閉上眼感受著緩緩將他納入自己裡面的那種不適。黑尾撐著他腰部的手指不自覺用力了起,他想那個力道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會持續幾天都不退去,最後成為一道在腰骨上的陰影。月島弓起了背脊,黑尾帶給他的疼痛感其實都不算什麼,他想他一直都很願意欣然地接受。自己其實矛盾得好笑,彼此都太清楚,卻永遠都不會承認。

  在性器完全沒入通道時黑尾屏住了呼吸,他對上他的雙眼,還來不及想著要說些什麼就被頂進了深處。月島毫無準備地嗚咽出聲,很快地又在咬起了下唇的呻吟在狹小的浴室裡迴響著,還未結束就被逼出了新的哭音,放在黑尾肩上的雙手沒有辦法施力,只能讓身體向他倒去,承受著明明毫不陌生,卻又格外難忍的快感。太過靠近的身軀讓兩人的吐息聲漸漸重疊,他可以聽見黑尾從喉頭發出舒服的嘆息,卻沒有任何餘裕可以看清他的表情。

  很快地,連思考的餘裕都沒有了。

  啊啊、很舒服,一陣陣從皮膚表面爬上的顫慄和在體內衝撞的快感佔滿了他的思緒,很快地他放棄了咬緊嘴唇,任聲音溢出在空氣之中,然後消失在逐漸遠去的意識裡。黑尾在幾次頂入最深處的同時搓弄著他的前端,他將所有的氧氣擠出了肺部,仰起了頸子抽搐著射精。

  黑尾也在他的裡面射出,滾燙的液體充滿了腸壁的感覺很是倒錯,他癱軟著大口吐氣,邊感到手指又再撫過他的臉頰。

  明明是沾滿了體液的手指,他想,自己一點都不夠浪漫,卻就那樣順著閉上了雙眼。

  他們在隨意鋪起的被上做了第二次,比在浴室裡草率的要再更纏人上幾分;黑尾將溫存的時間拉得很長,像是沒有結束的意思。月島覺得自己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最後一次達到高潮之後黑尾將他攬在手臂彎間,他難得地沒有抵抗,僅將額頭貼上了黑尾附著肌肉的臂膀。

  黑尾在呼吸平復之後從從浴室弄來了熱水,用毛巾擦拭著他的動作十分仔細,從胸口到腹側、腿間以及最裡處。擦去殘餘的體液之後他毫無氣力地任他幫自己穿上寬鬆的上衣,體溫還是有些偏高,他趴在柔軟的枕頭上恍神。黑尾從他的櫃子裡找出了很少拿出的吹風機,一邊皺起了眉頭露出有些責怪的神情,卻還是什麼都沒說地插上了插頭。

  幫他吹著頭髮的力道也是那麼輕柔,月島瞇起了雙眼,一邊想著其實黑尾穿上自己的衣服還是不太合身。好像可以就這樣睡著,他想,睡醒時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這。

  「你睡吧,」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黑尾將他移到枕頭上去,在他想再睜開眼看向他時,露出了淺淺的笑。

  月島想他大概還是摸不清這個人。

  「……你今天到底來幹嘛的?」他咕噥著,知道自己其實挑了個最無所謂的問題。黑尾還是笑了出聲,他感到額頭被觸碰,來到臉頰旁,然後幫他蓋緊了被子。

  我是來見你的啊、螢。

  是這樣嗎?

  還能有什麼理由嗎?

  下雨的時候,我還在想你應該是會帶傘的人,想著就想要來見你了。

  黑尾連聲音都放了輕。只是沒想到連你也濕透了。

  雨太大了,他喃喃地說。

  是啊、雨太大了,害我看到你的瞬間就想要觸碰你。

  不是那樣吧。

  哈哈、確實不是。

  可是,一想到你的瞬間,就想著要見你;見到你之後,就想要觸碰你;碰了之後,就會想要更多。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他想的確是這樣的,在高溫的雨中,他也的確從未說謊。

  被碰觸的時候,兩個人想的是同樣的事。


  喜歡上這個人之後,月島覺得自己時常在失序。大概是裡面有什麼自我防衛的機制被一個一個解除,他開始被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第一滴雨落下以後,就會漸漸滂沱而起,最後傾倒整個世界。

  他已經被淹沒了。



/body talk


  月島在大二的尾聲搬了到東京以來的第三次家。

  倒不是對先前的租屋有什麼強烈不滿,之所以搬家搬得如此頻繁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然而這次與前兩次有些決定性的不同。黑尾在他把最後一箱日用品搬進屋內時將通往陽台的落地窗打開,微風吹拂進來時時候他半瞇起了眼。黑尾走了過來,取下他的眼鏡時動作與平時無異的輕手輕腳,連嘴邊的笑容都是那樣若有似無的。

  他不免想起了提議同居的時候黑尾的模樣。一起住吧、說著的時候臉上毫無平時的戲謔。他記得自己愣了一下,先是忘了要拒絕,然後眨了眨眼。

  同居開始的時候黑尾適逢畢業前夕,不知道是不是能力本來就十分優異,求職那年很快地被大公司招攬內定,於是能夠將心思全力放在畢業專題上面。彼時月島才過了一年多的大學生活,商學院的課程正式忙碌了起來,再加上大學的球隊練習也緊,每當步出校園、搭上電車之後,他總會在戴上耳機之後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放空。當重低音頻在鼓膜上跳躍,很輕易地就能將人聲隔絕在世界之外,但他仍然極少下錯車站。

  黑尾曾經在與他一起通勤時笑著說,他比他還像是東京小孩。月島記得那時自己狐疑地挑起一邊眉毛,明顯露出不領情的樣子。

  啊啊、就是,那種很容易將自己跟他人劃分開來的個性?

  你是說冷漠的部分嗎?月島有些自嘲似地說著。

  黑尾安靜了半晌,才輕輕地開口。

  ……不、你是很溫柔的,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抬起眼,眼前的黑尾又用一種他險些要錯過的方式勾著微笑,像是有些複雜的感傷,下一秒就消失在那張臉上。


  月島有時覺得黑尾大概比他更認真地將自己看得很透,就像是以前對待兒時玩伴的那樣。來到東京之後他偶爾跟那個在高中時染著惹眼金髮卻又將生出的斷層放置不管的貓眼睛的少年見過幾面,在家庭餐廳或速食店,並不是特別認真地談話。琥珀色眼睛的少年一開始會用警戒的眼神打量著接近身邊的人,卻又不若他記憶中那樣避生。月島在與他搭話前先是安靜地注視著,等他注意到他的視線,才在確認過後說些什麼。

  少年的名字帶著一些砥礪的意思,他多少喊過幾次,加上距離的敬稱。

  少年也喊他的名字,和那個人一樣。

  幾次的會面總是以黑尾的姍姍來遲作結,那兩個人的相處模式與眾不同,他知道自己一眼就能看出。然而在歸程的電車上黑尾卻難得地沉默了起,他將垂下的雙手合握在身前,低頭裝作不見。

  黑尾以一種對待易碎物品的方式小心地對待著他。即使已經隱藏得很好,多少還是能夠察覺。月島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敏感而尖銳的,卻總要到與人相磨合的時刻才恍然察覺。他知道那並不是他或者黑尾的錯,只好將頭轉開,把那些迂迴的尷尬的難以啟齒的或者不想知道的,通通在電車行進時轟隆作響之間拋在腦後。


  而上床的時候,黑尾總是仔細而惱人的。

  黑尾在前戲總都做得太足,從腳趾吻到日照無法抵達的大腿根部,在掩蓋得住的地方留下數不清的吻痕;月島的身體是皙白的,任何痕跡都像極了瘀傷,也在被吮吻的時候帶給他灼傷一般的疼痛與快感。黑尾從床頭抓了一個枕頭塞進他的後腰與床單之間,分開他的兩腿以不可思議緩慢的速度,然後埋首在他的恥骨之處。黑尾只要伸出舌頭就能使他顫慄,視覺、吐在他腹上的氣息,加上隱約可知即將被如何對待,月島用手臂掩蓋住雙眼,彷彿不那樣做,他就要被那樣的黑尾一次次地殺死。

  先是莖身被修長的手指包裹住,在摩擦間他以為自己還能控制好呼吸,卻在下一秒被溫暖而濕潤的舔上根部。黑尾的手指不容情地按住性器的前端,另一隻手按住他的左腿彎向身體推去,大幅度地讓他失去了平衡。但他沒有喘息的片刻,本來沿著性器舔弄的舌尖來到了鈴口,瞬間將他整個吞入了口中。月島在幾次的吞吐之後險些就要投降,黑尾卻在此時觸上了他的後方,冰冷的潤滑劑包裹著手指,以一種熟悉卻總是突兀的探入將他從恍惚的快感之間喚醒。

  就在一霎之間,他對上了他的眼神;就像是看著他說出了溫柔的字句時那樣的眼神,明明是他才對。手指沒入通道的瞬間他從喉頭溢出了痛苦的呻吟,他知道黑尾此時必定又再度遲疑了起,於是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快、點」

  「……可是」

  「不要說了、快點……」

  他在自己反悔之前困難地將話語擠出。

  黑尾總是惱人的,明明都已經出手了卻在事到臨頭才開始猶豫。月島知道自己並不是那麼喜歡這種舉棋不定之人,但是黑尾卻能觸碰到他的核心。

  以那種他皺起眉頭厭惡的強勢,卻又在最後一秒遲疑著收手。那是他最無法原諒的事。

  黑尾在又是漫長的擴張之後將手指退了出來,隨之抵上入口的是和他的一樣燙人的性器。他傾斜著身子,被侵入的瞬間他緊閉著雙唇不肯發出聲音,卻還是在抽送的頻率加快之後放棄似地大口喘息;拿下了眼鏡之後的世界是模糊的,包括黑尾的身影,然而感官卻又是如此清晰地帶來了極大的倒錯感。

  此時此刻,全世界都是靜止的,只有他們在做愛。像是可以持續到世界盡頭。


  性愛之後他們躺在床上調整著吐息,他背對著他,隨即被從身後以雙手環抱了住。只要他稍微掙扎他就會鬆手,月島想著,卻不知道該在何時轉身面向他。

  黑尾將額頭抵在他的後頸,呼吸時一直那麼小心翼翼。他總是覺得好笑卻又感傷。他總想著要跟他說,其實,他太過介意了。他並不如他記憶中的那麼一碰就碎,或者鑽牛角尖。這時候的黑尾大概還不能明白,就像在過去,他也對那個兒時玩伴過度保護那樣。

  想著很容易就要失去知覺,唯有將他環繞住的體溫如此確定。他想或許是明天,或許後天,或許再過個三五個月。

  或許是三五年。

  再過一會他才能明白。

  或許,他想,只要是碰上他的事情,他就永遠都會這麼在意。就像他如此敏感一般。但不要緊的。

  睡醒之後跟他說吧,不要緊的,他不用那麼介意。所有事情,只要他還在身邊,就不要緊。





/ache all over


  黑尾一開始並不抽菸。

  月島甚至記得是他先開始抽的,在大學的第二個冬天,被專題跟考試逼得兩頭燒而快要透不過氣的時候,自己會去陽台上悶抽個兩根。最早是同堂課的女孩子在酒會上半好玩地塞給他的KOOL,將濾嘴的薄荷球捏碎之後旋之而來的涼味會充斥整個鼻腔;抽完那半盒之後他停菸了大概三個禮拜,還是在下一次的報告期限前夜在便利商店買了CASTER,買了兩次3號之後換成7,與KOOL的薄荷截然不同的是幾乎特殊的香草味,就那樣長時間地讓它圍繞在自己四周的空氣裡,汲取時近乎渴求地深深吸入肺部時月島偶爾覺得有些懊惱。

  黑尾曾經不算責備地唸了幾句,他自知理虧也並沒有回嘴。但在幾次試著斷菸而未果之後他也有些放棄,半是懊惱地在拎起打火機和菸盒走向陽台時勾起自嘲的笑;黑尾皺起眉頭,卻還是目送他拉開玻璃門,什麼也沒有說。

  彼時他們剛開始同居,東京的租金不慎便宜,兩個人擠1DK的小房子卻也不算太糟;每天早上他搭乘電車經過三四個車站之後可以到達有些遠離鬧區的大學,黑尾則往反方向坐,在市中心的某一棟大樓裡擔任社會的齒輪。他們在朝陽剛從樹梢露面時走過街道,雙手並不碰在一起,在車站閘門告別,然後又是各自的一天。

  晚上偶爾一起吃飯,通常是買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

  然後在夜裡埋頭於電腦裡寫著論文時,他又會覺得需要尼古丁以醒神。


  黑尾開始抽菸是在一個深冬的夜晚,那時他正值畢業之際,忙著寫論文又是暈頭轉向。他在日期要遞換時分拎著大衣和煙灰缸,在陽台上幾乎自暴自棄地一邊順著腦裡思緒,一邊叼著燒了一半的香菸。濾嘴咬久了濕軟得有些可憎,他將雙手收進袖裡;空氣很是乾冷,卻不若故鄉嚴寒,他那時已經習慣了東京的冬天很晚才下雪。

  身後的門突然被拉開,黑尾縮著脖子邊打著噴嚏邊走出來。

  「好冷、」

  「那出來做什麼?」

  他不禁失笑。

  黑尾搓著雙手呵氣,連鼻尖都有些紅了起來。

  「我忘了你不是東京小孩,還以為你也很冷。」

  說著喊了聲他的名字。

  月島沒有回答,他們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陽台上,看寥寥行人走過巷弄,偶爾騎過單車。黑尾站在他左邊,看不見被前髮遮起的隻眼。

  他想蓋在底下的臉頰是否也如手指尖紅潤。


  將快燃到指縫間的香菸在煙灰缸裡按熄後他下意識地又點起一支,黑暗裡打火機的火焰比平常還要刺眼而燙手。他放開按著的拇指,火光就消失在夜裡,只有香菸的前端飄起了絲縷白煙。

  在寒冷的夜裡,月島甚至有種悲傷的錯覺。

  然而黑尾卻轉過頭來,從他手中的菸盒裡抽出了剩餘的一支,甚是自然地放入唇間。他皺起眉,他就靠了過來,瀏海要碰上他眼瞼的時候黑尾抬起眼來。

  以菸點菸只需要一秒鐘。

  他在借火的瞬間屏息。

  黑尾在深呼吸之後以拇指和食指捏住菸身,靠在陽台的欄杆上吐出霧一樣的煙色;他愣著以眼神掠過他的輪廓,突然覺得眼前這人的存在似乎不是那麼確定。那個人用空著的左手撓了撓後腦翹起的髮尾,然後從鼻間發出了有些古怪的哼聲。

  「……我以為你不喜歡菸味。」

  他有些遲才問起,黑尾皺起眉頭,像是思考了會才又開口。

  「我是不喜歡你抽菸。」

  「哈?」

  「你本來是個好孩子啊,月。」

  黑尾像是懊惱地說道。

  他在那瞬間好像懂了什麼,卻又啞然地說不出話。黑尾遲疑了下,還是伸出手來,握住他縮進寬大衣袖裡的左手。

  兩隻手都是那麼柔軟而寒冷。黑尾看向他,掩藏在髮稍後的眼神像是東京的光害所看不見的星星,回到宮城的山上或許就能看個清楚。然而在這一秒鐘,他仍然保持沉默。


  他想在未來他們都會繼續改變,物換星移,無法將一切保持在這一刻;就算想要將他停留在呼吸之間,香菸很快就會燃燒到盡頭。

  他也並不會倚靠上那個肩頭。

  但在這一刻,如此強烈地疼痛著的他也並非未曾明白。

  握住他的手逐漸暖了起來。


  他將手指掙脫他的指間,向上反握了住。如此就能留住一絲的溫暖了。只是想著,只是想著而已;他堅持不看向站在身旁的人,以免自己裡面有什麼又要逐漸卸下提防。

  那樣一點一點地、將他揭開,用他不願意承認的方式劇烈地將他改變。

  菸草的香氣圍繞著他們,而他們就那樣無語地將菸抽著、將乾冷的空氣吸入肺中,再吐出溫潤的氣息。

  直到夜又更深了些。



(2014.10發表,2023.09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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