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霜
灰羽列夫走在金木犀樹下的午後,已經是秋天了啊,總是這樣後知後覺地才發現的時候掛曆已經翻到了最後兩頁,生活也從一波的忙碌中悄悄走出,而漸趨平穩。然而這個秋天對列夫來說在各種方 面來說都是值得期待的秋天,他將手中的課本匆匆塞進背包裡,一邊加快了往車站的腳步。今天是星期五,夜久的課三點就結束了,他也不用打工,是難得可以好好地見面的一天。
夜久在中午傳了簡訊給他,跟他說下課之後要去找教授討論一些事情,要他找個地方坐下來等,或者不等也沒有關係。
但是怎麼可能不等呢,列夫想起來就捏緊了拉著背帶的雙手。那是夜久、他是說,是跟夜久的約定啊。不是別人,是夜久。他停下腳步,在原地深深呼吸。
抬起頭來時,穿過樹梢間陽光沒有預期中的刺眼,反而有著一點暖意。他再次加快了行進的速度,往車站的方向走去。
等在咖啡廳裡時列夫總是受到注目的,他一邊有些漫不經心地想著,用長湯匙舀開了混著碎冰的咖啡與牛奶界線。對灰羽列夫來說,抬起腳來穿越人群比其他人來得容易得些。斯拉夫民族的血統使他有著修長的四肢、鶴立的身高以及顯眼的淺色頭髮;當陽光灑落在他的臉上時,眯起的雙眼則會從祖母綠變成像是湖水般的顏色。
列夫並不認為與一般日本人有些不同的外表給他帶來了什麼困擾,頂多就是想要躲藏時有些困難罷了。比起這點小事身高帶給他的好處倒是數也數不清,包括遼闊的視野、以及敏銳的動作,但對他來說最幸運的還是因而在高中時被排球隊所招攬的這件事。
排球相當有趣、雖然練習時間又長又累,總是讓他想要趴在體育館的地板上再也不爬起來;然而當他站在場上時卻第一次了解了苦盡甘來的意涵(當然這是夜久在幫他補習時硬逼他背起來的,列夫心想,不管是日語還是英語都難得要命)。不過最重要的果然還是因為加入了排球隊,他才認識了夜久。不只夜久,日向和研磨都是很好玩的人,還有聊起天來毫無壓力的芝山和講起話來總是有些奇怪的黑尾。之類之類,列夫想那些都是很值得慶幸的事情。
上了大學之後列夫還是打球,在系隊依舊用他那被挑剔得亂七八糟的接球水準沒有壓力地打,轉到了前排之後倒是十分得意。和高中的時候比起來總體來說是輕鬆了許多,但中間還是有很多不同的。每天的練習變成週兩次之後他挪出了一些時間,於是找了在學校附近的打工。連鎖甜甜圈店的店員工作並不複雜,笑著招呼客人也對他不是難事,也因為惹人注目的外表而招攬了一些新的客源。
總體而言是很愉快的日常生活,大學也步入了第二年,漸趨平穩並入佳境。
就是和夜久的距離還是太遠。
不,列夫咬著吸管連忙想著,其實和高中比起來算是又變得近了,雖然不能在學校裡見面,好歹是同一個城市。臨海的神奈川步調比東京緩了一些,連空氣中都像是盈滿了海風的氣息,雖然冬天也冷得很快,他想起夜久在過去幾年間往返的簡訊中曾經提及,自己倒是正踩著秋天的尾巴,準備迎來在此地的第二個冬季。
他還記得報考神奈川的學校時是特意瞞著夜久的,然而到了考試的前一週不知道為什麼夜久就傳來了訊息,竟然不帶責怪地要他考完試一起吃飯。那天好像是整個冬天最寒冷的日子,回想起來的話,說不定就是因為跑到了神奈川來的緣故。接到簡訊的時候他幾乎要摔下床來,鼻子在慌亂中撞上了床頭櫃,到了考試當天還有些紅腫。考試的時候手指僵直得連英文字母都寫得歪七扭八,雖然一連串的入試下來情況都差不多,但他總覺得那天是整個冬天裡頭最冷的一天。
考完試的時候,夜久就站在校門口等著,見他出來就先皺起了眉頭,然後從口袋裡伸出雙手。塞給他的是兩個暖暖包,才剛拆開,還沒有完全發熱。他接過了其中一個,放進自己口袋裡之後把另外一個推回去給夜久。夜久這才抬起頭來看他,那時他在他的眼睛裡頭看到了自己。
到現在他都還可以清楚地想起那個夜久遞給他的暖包在大衣口袋裡生燙的觸感,手指關節漸漸暖了起來,只有一邊的指頭,另外一邊還是冰冷。冷風刮過臉頰時他縮了縮。那天真得很冷、那麼冷,沒有下雪卻像是要被冰封。他偷偷地想,是因為夜久就走在身邊卻不能握住他的手的緣故。
後來他們去吃了拉麵,夜久如同以前在家庭餐廳幫他補習的時候一樣很自然地付了兩人份的麵錢,然後送他到車站。列夫走在夜久旁邊的時候習慣性地看著他的髮旋,杏色柔軟的頭髮淺淺蓋住額頭,不能被發現自己的視線,不然夜久又要氣惱了起來。但是那天沒有,送他上電車的時候,夜久難得地沒有說半句話。責備也沒有、叮囑也沒有,只是在最後揮了揮手。偶爾他還是會想起那天的夜久,他想他是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卻不知道該怎麼說起。他也從來不問。他想,等到夜久想說的時候,他就會跟他說了。
放榜的那天,他卻遲遲無法查榜,忐忑著先點開了通訊錄看著那個名字,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你要過來這裡嗎?夜久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時他還有些慌張,列夫懵懵地應著,才反應了過來。
咦?
怎麼、你還不知道自己考上了嗎?還是記錯准考證號碼?
不是、不是……。他抓著手機,想著怎麼說的時候夜久卻突然笑了起來。我只是還很緊張而已!他辯解著,語氣委屈得好笑,心臟卻撲通、撲通地跳得有些響亮。
夜久說,你要過來嗎?然後他就到他的身邊了。
一月的時候考試、二月放榜,三月的時候決定學校;新學期在四月開始,他早了兩周左右先搬進了租屋。租屋處在離車站步行五分鐘左右的地方,不算大也不小的公寓,夜久也有來幫忙。那天他們也和考試那天一樣在車站附近吃了拉麵,四季遞嬗,和高中時也沒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到了春天,夜久總會戴起口罩,雙眼因為花粉症不停地流著生理淚水。說起來列夫也不記得高中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還是久沒見面都忘記了這件事。
不、不,是那時他還不認識夜久啊。
他們分開的時間比待在一起的時候還長。
還沉浸在回憶裡時,玻璃門被推開哐地一聲,他馬上抬起頭來。穿著磚紅色針織開衫的夜久很快地發現了他,不用花上一秒鐘。視線對上的瞬間他想自己大概是馬上笑了起來,打從心底很開心的那種,於是格外傻氣。那是因為、和夜久見面的時間是那麼珍貴。
列夫想起了幾年前的事情,其實自己一直都沒有變。只要看著夜久,就覺得完全沒有變。
「學長!」
夜久並不馬上回應他,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時沒有低下頭來確認,反而是很仔細地沒有移開視線。他非常喜歡,不經意地透露著對他的重視的夜久。
即使這樣的喜歡,早就被拒絕過了一次,可是並未因此而消失,反而更加、更加地埋藏在心裡,成為一道記憶。只要看到這個人喜歡的記憶又會甦醒,胸中湧起那麼鮮明的喜悅。
「抱歉,等很久了嗎?」
「不會啊。」列夫笑了起來,瞇起雙眼的那種,「晚上要吃什麼?」
「你想吃什麼?」即使有些不解,夜久仍然盯著他看。
「都可以。」
只要和學長一起的話,他沒有把後半句說出來。列夫想,這其實很可怕,對夜久的喜歡在兩年間完全沒有減少,完全沒有;和夜久一起的話,要怎麼樣都可以。
就是這麼樣地一直喜歡著他。
2.歲寒之候
今年初雪比他以為得要更晚一點。
列夫走在路上時會把臉埋進圍巾裡,即使如此,乾冷的北風仍會從毛線的縫隙間穿過。其實他並沒有那麼樣地畏冷,相反地,讓雙頰直接感受冷風其實是件很舒服的事。走在他左側的夜久反而像是要將全身縮了起來,本來就嬌小的身形更顯得迷你,列夫偷偷想著沒有(是不敢)說出。夜久走在他的傘下,即使知道他將傘大幅度地傾了過來也只皺起了眉,他用眼角注意著夜久的腳步,前進時跨得比平時小心,不要超出太多。
夜久並不說話,今天連一次也沒有抬頭看向這個方向。列夫不記得自己有惹他生氣,今天一次也沒有。
歲末年終的時候神奈川的街頭也應聲變得熱鬧了起來,與東京老家倒是不同種的熱鬧。列夫沿著地磚踩著時有些走神地想起,這是期中考試結束後的第一次見面。他很想說是約會,但知道被私自這樣認為的話夜久也會很困擾的吧。這樣不行,列夫從某個時刻開始已經悄悄決定,再也不要給夜久帶來任何困擾,一點也不行。但他不曉得夜久的沉默是為什麼,或許也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可是夜久的事、他都會想要知道,想當做自己的事情去了解。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是矛盾的,可是、可是。
「學長、」
「嗯?」
「放假的時候你要回家嗎?」列夫偏過頭問。
夜久先是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過年那幾天回去。」
「這樣啊……」
「你呢?」夜久像是隨口問問,盯著他卻眼神如炬。
「我應該多待個一星期就會回去,過完年再回來。」他很快地回答。
說完便有些懊惱。第二個年,在神奈川的第二年,說起來倒是夜久的最後一年了,列夫想著應該要約他一起過年的啊。去年過年夜久並沒有回老家,本來以為不是那麼困難的,至少,他是說邀約的這件事。
再怎麼說,都是他們一起待在這裡的最後一年了。
夜久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說什麼,卻沒有說。走到路口的時候像是仍在思索,沒有注意到來車,列夫伸手拉住了他,夜久回過頭時嚇了一跳。小心車、他連忙說著,放開手的動作有些慌張,夜久這才將驚愕的表情收起,而幾乎有些歉疚似地。
有些事情在考慮,今天心不在焉的,抱歉。
說著又不看向他。
列夫在街角緩下了腳步。他的生日在十月末,正好碰上期中考試,夜久說要補請他吃飯的,結果整個十一月卻都在忙碌中度過。真的碰了面都要到十二月了,他想,倒是夜久總像是有所虧欠的樣子,反而讓他有些困擾。其實什麼時候都沒關係,也不必要今天,他想著,如果今天夜久心情不好的話。
「學長,要不要去那邊坐?」好冷、他說出的時候皺了皺鼻子。夜久才露出今天第一個真正的笑容。
在家庭餐廳坐下來以後,列夫總會想起高中那一年的事情。幾乎都是這樣的:被夜久和黑尾留下來練習傳接球,一練就是傍晚黃昏。偶爾只有黑尾,教他如何在攔網時運用自己的身高優勢以阻止對手將球殺過網來;但更多的時候都是跟夜久兩個人練習。接球是最基本的,他還記得夜久一開始皺著眉頭那樣說。他想那個時候夜久並不是很喜歡他,大概是跟他外國人似的外表難以接近、以及一點點對他身高的埋怨之類。手腕伸直!肩膀放低!腰桿打直!膝蓋要彎!夜久就那樣站在那裡兇巴巴地指正他完全不夠標準的動作,列夫記得自己那時諸多抱怨,直到第一次看見夜久在練習賽時上場接球的模樣。
球場上的夜久,怎麼說呢,有著他難以想像的靈巧與柔韌。更可怕的是接球的涵蓋率幾乎是整個後半場,明明是那麼小的身體,卻可以快速地撲向橫越球場的殺球,而救起的力道也不容小覷。每當夜久飛撲向場邊要救球的時候,列夫總覺得自己都要跟著心臟停止半拍。
他將感想告訴了夜久,卻換來一記直擊脛骨的飛踢。夜久學長的身高是禁句啊,芝山小小聲地給了忠告。
不過相處下來,他小腿上的瘀傷不但沒有減少,反倒日益增加。黑尾總是搖著頭說你怎麼就學不起來啊。但他想那是每次跟夜久說話的時候,都沒有什麼能讓他思而後言的機會。總是這樣的,看到夜久的瞬間就想喊出他的名字。然後,和他說說話。
「學長那時也很常請我吃晚餐呢。」
「嗯?」
「就是練習過後。」列夫咬著沾滿湯汁的勺子,一邊晃著腦袋。「每次練習到最後,夜久學長都會帶我去吃飯,一邊教我寫作業。」
「那是你成績太差要是被禁賽就麻煩了。」夜久輕輕搖著頭。
「後來學長去大學就沒有人陪我練球了。」
「笨─蛋─,難道不是要跟新隊友一起練球嗎?」
「可是都沒有人像夜久學長一樣了。」他振振有詞地說。
夜久把最後一口蛋包飯送進嘴裡,不知道是第幾次皺起眉頭。那是一個他很習慣的表情,通常夜久擺出這種表情的時候代表一段對話即將結束,又或者是開始;今天是後者。
「你在大學還好嗎?」作為一個開場白有些突兀地問著。
列夫歪著頭想了想,還找不到答案時,夜久又再度開口。這次先嘆了口氣,然後抬起頭來看他。「都大二了,也該有自己的交友圈了吧。別老是黏著我,多跟朋友出去玩才是。」
「嗯,可是那些是在學校就會見到的朋友啊。」夜久學長不一樣,他想,還沒來得及說,就被夜久打斷。
「你早該建立正常的交友圈,而不是花時間繞著我打轉。」
「我……」
「教授推薦我去東北的研究室,說那邊環境不錯,要我再考慮看看。」
夜久語氣一轉,盯著他的樣子無法看出絲毫情緒。他眨了眨眼,還無法反應。
「我馬上就要畢業了,列夫。」說完後就沉默了下來。
是嗎,他想,是啊。
夜久總是比他早離開一步。
十五歲的時候列夫第一次知道畢業是如此感傷,在那之前他未曾如此想過,總是在無聊的儀式之後和大家嬉嬉鬧鬧,拍完照在路口道別,好像明天還會見面。大概要過了兩三個月後他才會開始覺得有些寂寞,畢竟一如往常地會先放個長假。列夫想,他其實還是非常鈍感。
直到高一的那年,大概是那一年,也不會再有別的時候了。一月春高、二月入試,三月底表參道的櫻花就都開得盛了;夜久他們引退那天他還沒什麼感覺,在校園內都會見面,突然一口氣就到了高三自由登校的時候。
那時候的列夫才十五歲,是個毛頭小鬼,也不過是個頭比別人高上許多。連時間的流逝都無法感知,什麼都搞不懂。
夜久畢業那天在胸前別了鮮紅色的紙花,被一群人環繞著他還是可以輕易看見的存在。他沒有擠進人群,夜久遠遠地看見了他,揮了揮手就讓他等著。列夫坐在走廊邊的窗台上,注視著人群中向各式的人展露出笑臉的夜久。列夫還想著,怎麼明明夜久身邊是有這麼多人的,他還總是可以花上那麼多的時間陪伴他的成長。他那時只是想著,不太有底氣,卻已經有了打算。然而夜久偶然抬起頭時,就和他視線相碰。
他還沒回神,夜久就瞇起了雙眼,下一刻又側過臉去看向身旁的人。
那個瞬間,列夫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弄錯了什麼。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想好了,隨時都可以,或許就是現在,但在那一刻卻突然一切都亂了調。慌張之下他按住了躁動不已的胸口,然而夜久又抬起頭來。這次看見他手足無措的模樣,倒是笑了出來。很輕微地,像是只將嘴角弧度上揚,但是他就是知道。
學長、夜久學長。
他一直好喜歡這個人。無法克制地想要逃跑,可是雙腳又定在原地不聽使喚。他站在窗邊,春天抵達得很散漫,明明櫻花都開了還是冷得料峭,夜久終於走過來時他覺得手指頭已經發冷。
夜久學長、他說,絞住了有些僵住的手指。夜久像往常一樣應了一聲,不是很專注地,眼神倒是一直那麼讓人緊張。
學長,我想要你的第二顆扣子。
哈?夜久有些錯愕似地,睜大了雙眼的樣子明明沒有很陌生,他還是覺得心臟又那麼突了一下。大抵只花了兩秒,夜久就像以往一樣皺起了眉頭,然後咧著嘴笑了起來。你太慢了,已經被別人搶走了啦。
他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個位置真的空了下來,縫線穿過的洞再細小不過,卻怎樣都無法忽略。
列夫知道自己會永遠記得那一天的夜久,就如同每一天的夜久一樣,喜怒哀樂明白得讓人無法不喜歡上,連皺著眉頭的樣子都那麼可愛(啊,不能說可愛,列夫也永遠不會忘記髖骨上的飛踢究竟有多恐怖)。包括他眉心皺起時尾端上揚的弧度、睜大雙眼的同時抿起嘴唇,像是只有一瞬間的猶豫卻還是好好地迎向了他的視線。
總是為他把一切都想好,那麼真心地在擔心著他。他其實就是喜歡這樣的他。
他看著此時此刻坐在桌子對面的夜久,和那一天一樣皺著眉頭,像是擔慮著又不忍心。想起來的時候總是太遲,而恍然只要一個步驟,他看向他的時候想了起來,是啊,他果然還是這樣地喜歡著這個人,就算他從來不給他一點機會。
他總是走在他的前方,回過頭的時候並不催促,即使偶爾有些不耐,卻終究會等他跟上步伐。可是現在,他又要走掉了。
列夫總算回過神來。
「學長要去嗎、東北?」
「還不確定。」夜久很快地說。
「是這樣啊……。」他低下了頭。
並不是那麼快、不是現在馬上,這些他都知道。可是我還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不想和你分開。喜歡、很喜歡你。學長,不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不管是哪邊都說不出來,這個地方,這個時點。夜久像是還想說些什麼,猶豫著最後還是咬住了下唇。
窗外下著雪,一踩進去就會濕透。列夫想,怎麼覺得只要一瞬間就可以把他掩埋。
3.目眩
在那之後他便極少於和他見面,訊息往來並沒有斷了聯繫,卻也不像以往那樣尋常。夜久在歸程中和來時一樣安靜,送他進車站的時候好像要說些什麼,末了還是什麼都沒說。說起來也並不是馬上就要離開,距離夜久畢業還有半年的時間,他卻怎麼樣也無法釋懷。他們依然在同一座城裡,並不特別遙遠,卻也稱不上靠近。
喜歡這個人這麼久,好像這樣的日子特別短暫。
很快地新年假期就喧嚷地到來,在回東京之前他本來想再和夜久碰一次面,卻意外地得了流感。媽媽知道了以後就開車到神奈川接他回家,臨行前倉促得很,他甚至只來得及匆匆發個簡訊。流感病毒十分可怕,伴隨著發燒頭暈四肢無力等,列夫在床上度過了寒假的第一個禮拜。等到症狀比較過去了之後假期已經過了大半,連續幾天和老同學碰完面之後好不容易才輪到了排球社的聚會。負責聚會通知的芝山順便問了他夜久學長會不會出席。會不會出席?列夫想著他也好想知道,但怎麼樣也無法問起。
總算到了週末,列夫出門前還有些緊張,到了約好的居酒屋才發現自己有些遲了,店裡喧鬧成了一片,他踏進去的時候猛虎正好抬頭,揮著手要叫他的時候就碰倒了旁邊剛送上來的生啤,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喔喔,列夫來了。」他聞聲抬起頭來,黑尾正好瞇起一邊眼睛。
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先看到了黑尾旁邊的人。
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夜久雙手支在下顎,看見他的時候表情就紓緩了幾分。來啦、他聽見他說,指了指身邊預留的空位讓他坐下。他乖乖地繞過長桌到了他的身邊,穿過狹小的空隙時還不小心踩到一旁按著手機的研磨,引來對方不悅的瞪視。夜久在他坐下之後轉過頭來,短暫地將視線停留在他身上。
「感冒好點了嗎?」
「喔、學長有收到訊息嗎?」
「當然收到了,當時忙不太過來就忘了回信。」夜久幫他叫了可樂,說話的時候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以為學長還在學校。」他的聲音在喧騰的室內幾乎被掩蓋,夜久好像沒有聽清,將臉湊了過來。列夫有些慌張,很快地再說了一次但夜久只是點了點頭。
「專題的先行研究交出來了,也沒什麼需要留在那邊。」
雲淡風輕似地那麼說。
「列夫最近怎麼樣啊,大學?打工?有沒有交個可愛的女友?」一旁的黑尾湊了過來問了幾句,夜久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換了個位置到研磨的身旁。他邊回答著黑尾的問題,也有些跟著走神。
像是發現了他有些游移的視線,黑尾說起話來總是正中要害。
「怎麼、一刻都離不開夜久啊。」
「誒?」
「都跟去了一年多,怎麼還沒有告白啊?」
「啊、不是,不是那樣啦……。」
黑尾的揶揄讓他有些無法招架,列夫有些窘迫地說著,邊用眼角瞄著那邊的夜久。但在吵鬧之下他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夜久偎在研磨邊上,盯著他打遊戲的樣子完全不受干擾。列夫偷偷鬆了口氣,黑尾像是將他的心虛都看穿,嘿嘿地笑了兩聲之後勾上他的肩膀。
「為什麼黑尾學長都知道啊……。」
他有些懊惱地說。黑尾笑嘻嘻地幫他把杯子斟滿,隻手撐著臉頰饒有興味地盯著他看。黑尾總是這樣,帶著三分調笑,七分認真卻都隱藏起來,列夫要到很後來才發現,不知道是自己太過後覺或是黑尾自己不好。
「說起來,夜久倒是又忙起來了,說只待幾天馬上又要回學校。」黑尾像是漫不經心地拎起啤酒。「研究所的事情他跟你說過了吧?」
列夫點了點頭,說不出有些不是滋味。黑尾只瞄了他一眼馬上又將他的那點心思摸得很透,嘿嘿地笑了兩聲之後拍了拍他的頭。
「夜久有一些壞習慣,他不會讓你發現,那是因為你對他來說很重要。」
瞅了他一眼後,黑尾又自顧自又說了下去。
「高中的時候啊,夜久其實背了很多壓力,把所有問題往身上攬;其實說讓他照顧你,也是有點讓他轉移下注意力的意思。如果那段時間沒有你在,他大概早就被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給壓垮了。」
說著聳了聳肩,倒也不是看著他說。黑尾像是確認似地轉頭看著那邊的夜久,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的話,可以看到夜久早已離開剛剛窩著的角落,和一旁的海熱絡地聊了起來。列夫看著那張側臉,說起話時總像是閃閃發亮著從不露出低落的樣子,這麼說起來或許和黑尾說的一樣,只是不讓他發現而已。
他還來不及回神,夜久就突然回過頭來。像是洞悉了他的視線,迎上的瞬間沒有驚訝,在一瞬間眼神接成了一線,過於直接讓他嚇了好大一跳。
好像是高中的時候一樣,夜久總是知道他的方向。列夫以前總不明白,夜久太過了解他了,好像將他的一切掌握在指掌之間,於是在他想要偷懶或者犯錯時永遠逃不過夜久敏銳的眼神。夜久看著他的時候總是先面無表情,然後在幾秒的注視過後嘆了口氣。
或者皺起眉來,或者嘆一口氣;夜久對他總是沒有辦法,像是帶長不大的小孩。被看得有些要侷促起來的時候列夫有些想要別開視線,然而夜久卻笑了。
「當初你要考那邊的大學時,夜久有去找你吧。」
黑尾的聲音在他身邊,卻顯得很遙遠。列夫眨了眨眼,夜久就別過了臉,視線順著他臉龐的弧度延伸,然後消失在燈火闌珊之處。他的肩膀被拍上,回過頭去,黑尾卻不若平時總是嘻笑的神情。
「對夜久而言,你是很重要的,唯有這一點不用懷疑。他什麼都不跟你說,可是什麼都跟我說,並不是因為不能信任你的緣故。那是夜久的壞習慣,他總覺得你還是當年的小孩,不想給你任何壓力。」
黑尾的聲音難得柔軟,像是哄著他一樣。
「這次要去東北的事情也是,考慮了非常久,才決定要過去的。」
「我知道……」
「不,你才不知道。」
說著抬起了頭,眼神注視著他的樣子十分嚴肅,像是某個時候的夜久。
「你這次不要再追過去了。」
不知道該對在這種時刻還是容易分神的自己生氣還是該為自己辯駁,列夫張開了嘴,卻無法說些什麼。黑尾按上了他的肩膀,如同每一次一樣,在那樣的力道裡頭有著什麼,他卻總是太遲鈍。
「看是要現在做個決斷,還是就把這件事情忘記,就在這裡做個選擇。不然時間繼續拖著,對你和夜久都不好。」
在一瞬間,列夫有種被話語堵住了咽喉的錯覺。黑尾盯視著他,僅那麼幾秒就移開視線,站起來的時候沒有半點拖泥帶水。他想要說點什麼,然而下一刻夜久卻回到了他的視線前方,帶點疑惑的樣子看向了他。
「怎麼了?」
「誒?」
「還是不舒服嗎,要不要早點回去?」
夜久伸手按住了他的額頭,冰冷冷的,很舒服。
列夫搖了搖頭,想把心裡那些紛亂的趕走,夜久也就沒再說些什麼,邊把剛上桌的雞翅往他的盤子裡夾。有些事他一直攅著沒說,不知道該怎麼說,後來就漸漸忘記。可是任何事情一旦開始,就很難找到停下來的時間點了。
所以就從這一刻停下來吧,不然,之後會更難停止。他對自己這樣說,說著說著,就好像可以假裝自己已經不再想念。
但是。
「夜久學長、」
「幹嘛?」
我好喜歡學長,他想這樣說。
不是此刻,是一直,想要將這句話說出口在每一個他對他露出困惑的表情的瞬間。列夫可以在一秒內憶起喜歡上夜久的那個瞬間,不用閉起雙眼,很清晰地就那樣栩栩出現在眼前。那是第一年的冬天,音駒的體育館,在一百個傳接之後筋疲力竭地攤在地上的自己。
喂、快點站起來了,夜久走了過來,用鞋尖踹了踹他的髖骨。
好痛!夜久學長是魔鬼!好恐怖!
吵死了、再吵今天就練到十點!夜久在他身旁蹲了下來,不耐煩地扯了扯他的肩膀。夜久的手指短而纖細,抓住他卻十分有力。列夫沿著他的手指仰起了臉,看向夜久的時候世界是顛倒的,夜久注視著他的雙眼是蜂蜜威士忌的顏色,像是很容易就能夠掉進去的世界。
列夫的眼睛是綠色的啊,這麼說來還真特別。
夜久看著他,十分專注的樣子。
……學長?
嗯?一邊回應著他的詢問,夜久將手伸了過來,然後就撥散了他的瀏海。髮稍刺上眼瞼的時候他下意識地閉起了雙眼,夜久的手指碰上他額頭有些發癢,像是可以辨識他的指紋,卻又太過短暫。
列夫又睜開雙眼,眨著眼睛的時候他從自己銀晃晃的前髮之間看見了夜久的臉,是他並不熟悉的、瞇起了眼睛、咧開了嘴笑了起來的模樣。他在瞬間有些愣住了,突然聽不見其他的聲音,只除了夜久笑著跟他說話的聲音。
說,你在球場上就是這樣,平常整整齊齊的頭髮都散了開來,好像淋了雨之後的獅子。
不會是別人,就是這個人,也不是別的,只能是這個。列夫覺得心臟砰砰作響,比任何時候還要用力地撞在了肋骨裏側,像是就要那樣從胸腔裏側衝了出來。喜歡上這個人不用什麼,只要一眼就可以。列夫屏住了呼吸。
夜久站起身來,說著好了好了快起來,趕快練完回去了。他躺在那裡微弱地應了聲,用雙手蓋住了自己的臉。
還不起來嗎?他聽見夜久說,聲音有些遠了,好像正在走遠,只好趕快爬了起來。夜久站在體育館的那側,看著他的時候把球拋了過來。排球飛過了空中,經過目眩的天花板,畫出了漂亮的弧線。
只要一秒鐘,就來到他的面前。
4.前略.草草
對他的想念像一封信,等不及寒暄問候的時間就要開始傾訴,一下子,該進入正題的時候反而退卻,遲遲不敢言。他反覆唸著收件人的名字,一次再一次,像是要將他記得牢牢得永遠不會忘記。
這個冬季太過嚴長,春訊總越不過山頭。列夫垂下長長的睫毛,在想要嘆息的時候深深呼吸,然後伸出雙手。
一月的尾聲匆忙地來到,順道給列夫帶來了兩個不算是十分劇烈卻又確實影響生活的變故。其中之一是打工的甜甜圈專賣店接連走了幾個前輩,排班於是潮水般地湧進,將他的時間用不及反應的速度淹滿,霸道地不留給他任何休息的空暇。另外一個則是租屋處的老房東在某天晚上按了他的電鈴,一臉歉疚地說女兒要結婚了,要把房子收回去住,可能要請他搬家。生活追趕著,一不小心就要變成連環車禍,他轉過頭去,卻已找不到此番來時走過的路徑。
路徑蔓草叢生,開出了不知道名字的花朵。明明覺得陌生,卻又充滿了既視感,大概在哪裡見過。
待他回過神來才發現又是一個半月沒跟夜久聯絡,期間傳了幾封訊息,卻總沒有時間好好回覆。不想還好,一想起來就覺得騷動,列夫在確定了新的租屋處之後忍不住播了通電話給夜久,問著能不能去他那裡。夜久很快地答應,從電話裡聽不出情緒。
真的要見面的時候列夫才又覺得忐忑了起來,打工結束後急著走,差點連包包都丟在店裡沒有帶。下了電車後照著記憶中的路走,走過幾次的街景好像都變得有些微妙,按下門鈴前他又再度深深呼吸,伸出的指頭都好像還在顫抖。
很快地門就被打開,從門外就能聽見腳步聲接近時咚咚作響。他帶了甜甜圈,求了店長讓他帶一點走的,夜久看到倒是很高興的樣子,讓他在小桌前坐著就跑去泡茶。列夫環視著四周,和上次來的時候並沒什麼改變。上次,他想,上一次是一年前,他剛上大學的時候,夜久那時還沒有這麼忙,正剛開始準備畢論,偶爾還能一起去圖書館待著。
夜久端來了熱奶茶,裝在大馬克杯裡讓他用兩手接過去。他喝了一口,放了兩匙砂糖。
「新家找好了嗎?」夜久總是太直接地切入正題,半點猶豫都沒有。
「嗯,」列夫點點頭。「說月底可以搬過去,比現在住的地方大一點,但離學校比較遠。」
「那就好。」語畢像是又想起來似地回過頭,不放心地盯著他看。「需要幫忙再告訴我。」
知道知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啦,他搖晃著盤起的腿有些不滿地抗議,這次夜久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邊把他帶來的甜甜圈盒拆開。夜久吃東西的時候很像小隻的花栗鼠,小小口地啃著核桃巧克力甜甜圈,咀嚼著的時候臉頰都鼓了起來。
列夫歪著腦袋,想要收起笑容太困難,他總是非常快就放棄(然後被狠狠瞪視之後還要裝作沒事一樣)。夜久將最後一口甜甜圈塞進嘴裡,這時倒是非常爽快。他邊把馬克杯湊在嘴邊,想要掩蓋還是太晚。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一樣,以為又要被罵了,夜久卻先嘆了口氣。
「上次是我不好,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太焦慮了。」說著的時候一邊看著他,視線有些遲疑,卻還是沒有移開。列夫連忙爬起來正坐,慌亂間差點把杯子碰倒,又緊急地把它扶好。夜久並沒有出聲責備,只是抿著嘴唇,像是還在考慮下一句話該如何起頭。
「下星期就要送願書了,其實是到這幾天都還在猶豫,畢竟那裡真的太遠了。」
可是,夜久停頓了一下,稍微垂下了眼瞼,又再抬起臉來。
「可是我覺得這或許是個轉捩點也說不一定,如果可以離開這裡,或許可以找到生活的平衡。」
「什麼平衡?」他下意識地回問。然而不用夜久開口,答案是那麼呼之欲出。要問出是那麼困難,然而跨過去也只是一線之間。
「是要我不要再纏著學長嗎?」
「這是為了你好,也是我的一己之私。」夜久深吸了口氣,像要做個決斷。什麼私心?他沒來得及問,卻聽見了意料之外的回答。「是讓我習慣沒有你的生活。」
夜久就坐在那邊,看著他的時候已經沒有了迷惑,列夫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那一天一樣,想說的話有很多很多,卻全部都哽著開不了口。他突然不是很確定自己是否有聽進夜久說出的一言一語,可是那些話語又如此清晰地響起,理智啟動了自動駕駛,在確認感情的意願之前就已先然理解,不留半點情面。
「夜久學長、」
「嗯。」
「學長畢業的那天,我跟學長要了第二顆扣子。」
「嗯。」
「我那時候一直很想要,可是現在不想要了。」
列夫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著不是很確定。
「我本來想、只要能跟學長待在一起就好。我不會再說那些任性的話,只要可以跟學長待在同一個城市,偶爾一起吃飯,就算很久才會見一次面。我有很努力在生活,就算學長說我花太多時間追逐在你後面,可是如果沒有學長的生活根本沒有值得期待的事情。」
他說完憋住了氣,肺部有些疼痛,像是每一次的奔跑之後嘎然停下來的時候。列夫知道自己早就開始哽咽,明明努力地不想讓夜久發現,卻還是無從躲藏。
「學長,不要把我從你的身邊趕走。」
即使用力眨眼,眼淚還是不聽使喚地掉了下來。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說出的瞬間像是在瞬間被抽空了力氣。當淚眼模糊時,他感覺到了著實的什麼,出現在胸中像一顆紅潤的果實,卻沒辦法好好轉換成言語。長年重複寫著的信終於可以交出,即使寫得語意不清、遞出時如此狼狽,但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說了出來。
如果他願意收下就好。
5.剎那
列夫坐在他對面,聽他說話的時候明明聚精會神,寫作業的時候倒是半點提不起勁。
他用筆尖點點列夫寫錯的地方,幾乎在心裡嘆了口氣之後才將習題重新講解了一遍。列夫撐著半邊臉,在他說著的時候點著頭,他卻有些懷疑到底這個小孩有沒有聽進去,數學習題可以花兩分鐘解開,但要讓列夫理解英日文的文法對應卻不知道怎麼就是非常困難。你不是混血兒嗎?振作點啊!他曾經牢騷似地對著列夫那張分數奇差無比的英文考卷嘟囔,小孩縮著脖子,吐了吐舌頭:可是俄文跟英文又不一樣(而且他也從來沒會過俄文就是了)。
練完球的十五歲少年只在前兩個月還拼命喊累,之後就學會了要喊餓。夜久從不知道自己是同情心氾濫還是怎麼,看著倒在地上累到無法爬起的列夫總會心生罪惡感,黑尾說不然你就帶他去隨便吃個拉麵什麼的好了,記得請客啊學長。說著還不忘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最一開始只是練球後帶他去吃點東西而已,小孩也不要他請,家庭餐廳的牛肉燴飯就吃得好香。之後他隨口問起了在班上的情形,才發現這傢伙的情況還真不是普通的糟。國文成績差強人意,數學有些淒慘,英文更是完全不行;其他像是歷史地理等科目用背得還算可以,理科倒意外得還算可以,但碰上計算又是恐怖得要命。夜久皺著眉頭看著一字排開的期中考卷,不曉得該從哪兒開始說教起,抬起頭來碰上列夫的眼神時卻又忍不住嘆息。自己大概太過心軟,負責了一樣之後就有種衝動要奉陪到底,只好賠上額外的時間開始指導列夫的作業。說起來有個人盯著也好,他記得海若有所思地說。
也對,他盯著他也好,十五歲的小鬼最好在他眼底乖乖練球唸書寫作業,吃飯多吃一點回家好好睡個一覺別在課堂上打瞌睡,練習時間就拼上全部的體力。夜久想自己一開始其實也沒什麼期盼,不像黑尾一副找到了秘密武器的樣子,恨不得一覺睡醒列夫就攔網傳接樣樣上手,說著都像是做白日夢他根本懶得打斷。
不過是個小孩,其實排球也不一定該佔滿他全部的休息時間。
他偶爾那樣想,也就是想想而已。
列夫寫作業的時候幾乎要趴到桌上,被他敲了敲桌面才重新挺起了背脊。夜久想自己總是太多事了,可是又不能放著不管。小孩把不懂的部分推過來,以有些心虛的樣子拜託他重新講解,他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這個小孩很聰明,學東西學得很快,就是沒耐性加上注意力容易渙散,加上先前運動量不足搞得練習量還不到普通的一半就開始哇哇叫。他一邊細數著些微的事末,將臉轉向一旁的落地窗。窗外人行道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天也早就全黑。今年的冬天除了比賽之外還要加上高三大大小小不斷的考試,幾乎連喘息的空間都要失去,然而列夫的出現卻似乎帶了了一些緩解。他想著,黑尾明明什麼都看得很透,他卻總要花上很多時間。
一開始他只當是棘手的差事而已,可是他不能只把列夫當作差事。小孩十五歲,其實不只是個小孩,看似瘦長的手臂在訓練下逐漸結實了起來,一起走著的時候卻總是會縮著肩膀和他說話。說話的時候,總想要盯著他看,身為傳統的日本人夜久總是不能習慣。
不要駝背,他說,說完列夫會跳起來一樣地把腰桿打直,但總是很快又弓起背來。每每這種時候,夜久都覺得有些懊惱。
按下暫停鍵,回憶停止播放,然後快轉到三月。
二月底大學入試結果都陸陸續續地放榜了,夜久等最久的一間在三月初,等待的每一天都覺得越來越失去耐性。彼時已經可以自由登校了,他還是到學校去,進圖書館看些期刊,偶爾在放學後到體育館看看學弟們練球。放榜的那天正好是星期五,他用學校的電腦查榜,忐忑著的時候卻突然被後方喊著他的聲音擾亂了思緒。絲毫不自覺地在圖書館發出巨大噪音的小孩跑過來的時候撞到了書架,將幾本架邊的書碰掉在地上,他還沒想好該先皺起眉來還是該唸個幾句,列夫邊抬起頭來,看向他的時候滿臉期待。
學長學長、你看過榜單了嗎?
還沒,正好被你打斷了,他半是好氣又好笑,把列夫從地上拉了起來。小孩像是有些緊張,催著他趕快查榜。打開網頁的之後他對著准考證號碼,夜久才發現自己還是有些動搖。列夫將腦袋湊了過來,像是跟著屏息以待。
那時候他已經多少有些察覺。
很多時候,比方說現在,夜久其實覺得自己還是太過僥倖。他其實並非全無感知,甚至早有預料,但在當下他都寧可當作是自己想得太多,以致有著誤會與錯覺。在某些時刻他回過頭去,總會有著難以言喻的懊惱,懊惱著自己在那個時間點並沒有把事情說開或是解決。但其實在他的心底也清楚知道那些其實都無法輕易解決,他無法,是不能,把列夫當作一件單純的事情去解決,其實他都知道。
記憶跳轉到一年前,列夫在同樣寒冷的冬天追隨著他的腳步來到此地,明明沒有他那麼怕冷卻還是凍得鼻頭通紅。他在他奮筆疾書的同時在試場外想了許久,終究是沒有想出任何理由。在小孩走出大門時他塞給他兩個拆開的暖包,拆得太遲了,不能及時暖手。他無法對他說出任何違心之論,或者埋怨的話語,那些都不是他應得的。
列夫不過是個孩子,卻又不只是個孩子。他希望他可以得到最好的。
他與列夫之間存在著的聯繫並不牢固,而是一種單向通行的追逐。只要他頭也不回地筆直前進,或者列夫停下腳步不再追尋,這樣微薄的聯繫很快就會斷去。夜久知道自己是最明白的,包括該如何中止這種關係,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自己終究比想像中來得軟弱,無法輕易斬斷任何事物。
尤其當列夫站在他面前像隻只對他付出真心的幼獅,露出那樣忠誠又耿直的眼神時,夜久總覺得自己胸中的罪惡感迅速膨脹,使他無法直視。他並沒有料到列夫的鍥而不捨會用在這種地方,原以為只要幾個月,距離和時間就可以讓他迅速放棄,他卻依然來到了他的身邊。
學長、夜久學長,小孩只要這樣喊著,他就無法不回過頭去。
場景切換到最初的那年,那年的最後一天,他和幾個比較熟識的同學一起去了鐮倉。鶴岡八幡宮怎麼說也是名勝,雖然和淺草寺還是明治神宮等的熱鬧相比還是略有差距,但在大晦日當晚還是擠滿了來自各地的觀光客。夜久並不是很能耐冷的體質,用毛料圍巾將臉頰到脖頸整個密實地包覆起來;不知是海風太過冷冽還是細雨的關係,幾乎連手指都要失去知覺。午夜的鐘敲響聲迴盪了整個寺院,夜久仰起頭來,八幡宮境內並看不到海岸,他卻總有種鼻間嗅得到鹹味的錯覺。
說起來先發現的是站在身旁的女孩子,哎呀夜久君手機在響喔,說著他才驚覺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在寺院境內徑自響起。接起來的時候沒來得及看清顯示的名字,腦子裡卻閃過念頭。果然,當久違的嗓音從電話的那頭響起時,夜久突然有種一切都被哽在喉頭再也說不出的感覺。
喂、喂?是夜久學長嗎?
嗯。
是我!我是列夫啦,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我問黑尾學長,說夜久學長今年沒有要回來,才想說打個電話。列夫的聲音像是格外興奮,說得有些快了就容易漏掉句末。夜久一手將微微發熱的手機按在臉頰上,邊用手勢跟同學們示意不用管他。他回過身去,八幡宮的鳥居近在眼前,他要像面對列夫的時候一樣將頸子大幅度地仰起才能夠看見伸向天空的那端。
學長、春天到了的時候我想去找你。
列夫的聲音聽起來明明有些不真切,卻又像是就在身邊。他深深呼吸,閉上了眼。他是要到了無可逆回的時候才會覺得後悔的人。可是夜久知道,不管倒回幾次他都還是會這樣選擇。
那天是四季更迭到了盡頭,一年又再度開始變暖的日子。大概是最後一次和這些人一起站在體育館裡,聽著一成不變卻總還是能夠騙到一些眼淚的致辭與祝賀。黑尾站在他斜前方,在校長上台說話時他一直分心盯著他的後腦勺,即使到了最後一天還是怪異得不能再怪的髮型,倒是已經看得很習慣了。分離即在片刻之後,他那時不願去想,去想總是比較累人。
典禮結束之後他們三三兩兩地回到校舍,教室外等著一些後輩,以跑來向帥氣的排球隊主將告白的女孩子佔最多數,夜久本來還跟著大夥取笑著用外表騙倒許多少女心的同窗,熟悉的身影就闖進了視角餘光。
他還不用抬起頭來,身旁的友人就先出聲,哎、那不是你們學弟嗎?那個混血兒、長得很高,有綠色眼睛的。描述得太詳細了吧,他甫要吐嘈,到還是先看向了他。列夫很快遞接收到了他的目光,他看著他,揮了揮手讓他等著。每一次,每一次都不是沒有預兆,太過明白自己卻視而不見,僥倖地以為只要讓時間流逝一切也會跟著淡化。他從未料想這個小孩會一路追趕著,就來到了他的面前。
學長,我想要你的第二顆扣子。
吐出話語的雙唇緊張地抿起,像是等待著他的回應,想要催促卻又不敢催促。夜久有些亞異地發現那個瞬間來臨時自己還是沒有辦法輕易解決。演練了千百遍,千百遍,都沒有瞬間的真實來得動搖。
已經被別人搶走了啦。
謊話都說得那麼逼真。
夜久知道自己其實懦弱又膽小,以至於面對過於真誠的列夫的時候,時常會失去底氣。一直以來他以為自己做的總是正確的選擇,但每到這個瞬間,他才了解其實那些決定都幼稚而可笑。其實很簡單,他說出的任何話語都可以化作鮮花或利刃,願不願意為他傾吐而已。
可是他想給他最好的,就想給他最好的。他無法給他任何承諾。他值得最好的,他總是這樣說服自己。可是到了最後他還是無法對自己說謊。
只要再聽他那樣說一次,他就會棄械投降。沒有一次他是拗得過他的。
回憶膠卷放映到了盡頭,列夫仍然在他眼前。夜久凝視著眼前安靜下來的學弟,一點也不像他平常的樣子,他想,過了幾秒以後才想起那是自己總是帶給他大小打擊。
學弟幾次抬起頭來,看向他的時候像是要說些什麼,又把話語吞了回去。他每每想要和他說些什麼,卻又覺得無法打破這樣的寧靜。並不是現在就要離開啊,還有一些些的時間,太像是藉口的話語通過腦內時他無法坦然地說出,沉默繼續蔓延著,幾乎要使他窒息。
「夜久學長、」列夫喊著他,他就抬起了頭。
望過去時,卻看見淚水氾濫在那雙祖母綠的眼裡。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列夫哭泣的樣子,薄唇顫抖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眼淚卻不聽使喚地往下掉,夜久有些慌張,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學長畢業的那天,我跟學長要了第二顆扣子。」
「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其實他們都很清楚。
「我本來想、只要能跟學長待在一起就好。我不會再說那些任性的話,只要可以跟學長待在同一個城市,偶爾一起吃飯,就算很久才會見一次面。我是真的、」他屏住了呼吸,在那瞬間他以為他要說出口了,然而列夫只是抽咽著用袖口把臉抹得亂七八糟。
他想要向他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可說,列夫抬起頭來,露出泛紅的眼筐。他還是伸出手去,想要抹掉從那雙眼裡落下的眼淚,卻還是將伸起的手停在了空中。
然後將低下頭哭泣的小孩擁入懷裡。他聽見他抽了口氣,像是有些驚嚇,僵硬不敢動彈。夜久輕輕拍著小孩弓起的背,過了一會外套的下擺被拉住,以一種不敢太過用力,卻也不輕易放開的力道。
「不要哭了,」他聽見自己說。「你是很好的,不應該這樣輕易哭泣。」
「學長、學長……。」
「嗯。」
「我喜歡你,真的好喜歡你。」
「我知道。」他喃喃地說。
幾年前他總以為時間會過去,因為錯覺而累積堆疊的那些很快就會消失,但事實卻是列夫仍然追到了他的眼前。夜久知道他再也找不到任何藉口去否定那份真摯的感情,從一開始就不應該。
體溫從擁抱傳導過來,有些太過溫暖,他總會因此怯懦。如果要做決定,應該就是一瞬之間的事。他還記得最一開始的時候,夜久仍可以輕易地喚出畫面,列夫抬起眼眸,看見他的瞬間將整張臉笑得都亮了起來。
那時候,那時候,他早就該知道了。
列夫走進體育館,被簇擁著仍然鶴立在人群之中。夜久記得自己當時馬上就發現了,卻沒有馬上跟黑尾一樣上前湊熱鬧,只是在一旁等待著教練發話。教練拍了拍列夫的背,力道有些猛了,小孩踉蹌了一步,然後立正站好,用洪亮的聲音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是灰羽列夫,沒有打過排球,請多多指教——!
說著一邊笑得跟太陽一樣。
啊、是個新手嗎,他那時無意識地想著。邊轉過去想要跟身旁的猛虎講些什麼的時候,就聽見自己的名字被喊了出來。
夜久、你負責帶列夫從基本練習開始,可以嗎?
嗯,沒問題,他記得自己聳了聳肩回答。
夜久學長?夜久學長的名字怎麼寫啊?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小孩就自己黏了過來,夜久猛然抬起頭來,靠得近了才發現這傢伙比他以為得還要高上一些。
夜晚的夜、長久的久——,他一如往常地回答,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列夫卻突然哈了一聲。
夜久學長小小隻的,好可愛啊!
咧開了嘴毫無心機地笑了起來。
理智線斷裂的一瞬間他聽見了旁人的驚呼聲,然後是列夫的慘叫,下一刻他才發現自己一腳踹上了列夫的脛骨,動作太過一氣呵成引起了黑尾毫無同情心的訕笑。
啊、夜久學長的身高是禁句啊,一年級的芝山悄聲地提醒著,夜久假裝沒有聽見,等列夫重新站在他面前之後,才好好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修長高佻的手腳、銀白色的頭髮,以及祖母綠一般的雙眼;輪廓比一般日本人都還要深,笑起來卻比任何人都要來得燦爛。小孩有點駝背,他皺了皺眉,又是一腳往腳踝上踹。
站好,不要駝背!
是!
名字、再說一次。
他抬起頭來看他,有些不情願地。
列夫、灰羽列夫。
……列夫啊,他才說著,他就又大幅度地彎下了身。
夜久學長,請多指教!小孩一邊說著的時候又笑了起來。太靠近了,這個小孩,笑起來的時候像是太陽。
是這樣的,他想,稍微眯起了眼。從一開始,他就從他那裡獲得溫暖了。
6.尾聲
夜久的畢業典禮早了他們學校的幾週,列夫還在準備期末考試的愁雲慘霧之中,連打工的時候都有些鬱悶。夜久偶爾會來店裡看他,也不會待太久,總是匆匆忙忙地離去。
偶爾也有幾天他會等他下班,在店門口等得久了就被店長請進來坐著,看到他走神的時候就忍不住訓斥一頓,被女孩子們包圍時反而會頂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在一旁看著。起初列夫還覺得壓力太大,幾次忍不住蹲到甜甜圈櫃的後頭,反而更加引起眾人的訕笑。
「怎麼、在排球隊這麼多年還沒習慣啊,怎麼不學學黑尾。」
夜久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還是糗了他一頓,列夫縮了縮脖子,有些委屈地看向身旁的人。
「比起女孩子還是夜久學長讓我比較緊張。」
「……說什麼傻話。」
抓準時間轉過頭去的話,就可以看到染上緋紅的雙頰一路延伸至耳際。夜久躲久了視線有些煩了,索性轉過來盯著他看。在夜晚的街燈下夜久的眼睛變成了太妃糖的顏色,他總是看著就覺得跟著不好意思了起來。
真的和夜久交往了以後生活突然不真切了起來,每一個見得到面的日子都像是踩在棉花糖般的雲端,飄飄然的同時又很怕踩空墜落。
還有些忐忑著,手腕突然被碰上,然後牢牢地被抓住。夜久的手指總是很冷的,即使是在已經回暖的三月。列夫突然想起了大學入試的那一天,夜久走在他的身旁,他卻沒辦法抓住他的手。那天的夜久的手指大概也這麼低溫。
「夜久學長、」
「嗯?」
「所以那時候的第二顆鈕扣真的被別人搶走了嗎?」他彎過身子,用有些艱困的角度盯著夜久的臉。夜久皺起眉頭,下一秒卻不小心就笑了出來。
「嗯,是騙你的。」夜久拉著他的手指尖稍稍用力,按著他的手腕像是確認著。「那是畢業前跟黑尾他們打鬧的時候就被扯掉的,我收了起來。」
「那之後可以給我嗎?」
他小心翼翼地問。
夜久歪過了頭,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不想要了嗎?」
「不、不是啦!那是……!」他連忙揮著手否認。「我的意思是跟鈕扣比起來,能跟學長待在一起就好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
輕輕地笑了之後,夜久又再看向前方。
「不過我還是會去東北。」
嗯,我也知道,列夫在心裡想著。
不到一個月後夜久就要照計劃前往東北大的研究室當院生了,新幹線單程要花上三小時的距離,越過了山頭就要冷上幾度,說話的腔調都與之不同。也並不是沒有去過,除了集訓以外也去找翔陽玩過幾次,但想到即將要和夜久分隔兩地仍然不免有些沮喪。
但是夜久,是夜久說了不要緊的,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分離,也不會是永遠。他在週末都去夜久那裡幫忙打包,一部份的衣物要寄回東京老家,剩下的直接寄去東北的住處。東西都收得差不多時也到了櫻花開花的時節,從夜久的租屋處陽台可以眺望見附近的大公園,他們將窗戶打開,風就吹了進來,還不算是太暖。
夜久偶爾也去他的新家,邊叨念著怎麼總是亂糟糟的一邊幫他把堆在床邊的衣服折起,儼然是完全不能省心的樣子。在他家待得晚了,列夫就緊張地問著夜久到底會不會留宿,總是沒辦法在第一時間得到直接的回答。但他還是在浴室放了備用的毛巾跟牙刷,想著總有一天會用得到的。
夜久難得地沒有反駁,只是點了點頭。
總有一天啊,總有一天。
送夜久上新幹線的前一天晚上夜久總算留下來過夜,他把單人床讓給了夜久,自己在床邊打了地鋪,關了大燈後卻久違地失眠了。大概知道他輾轉反側的原因,夜久平躺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著無關緊要的小事,倒也沒有催促他快睡的意思。
「下學期開始要找工作了,要留在這裡還是回東京?」
「應該會回去,不過還是要看看。」
「嗯,能找到合適又喜歡的工作就好了。」
夜久的聲音在黑暗中異常清楚,他忍不住側過身去,看著夜久的側臉。
像是馬上就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夜久睜開了雙眼,也翻過身看向了他。在黑暗中閃爍著的雙眼像是琥珀色的貓目,盯著他看時總是在說些什麼,只是他太過愚鈍。夜久將手掌墊在臉頰與枕頭間,像是隨時都會睡著的樣子。
「列夫、」
「是!」
「太大聲了,笨蛋。」夜久笑了出聲。「放假的時候我會回來看你。」
「真的嗎?」
真的,夜久點了點頭。他學著夜久把雙手墊在臉頰底下,窗外的月光比平時都還要明亮,端照在床邊將夜久淺橙色的髮絲染成了銀白,像是月亮一樣。
啊、這麼說來,倒是跟他的很像。列夫忍不住坐了起來,夜久像是有點訝異,卻也沒有責備他。
「學長,我真的好喜歡你。」
他伸出手來,夜久就將他擁入了懷中。
將臉埋進了他的頸窩時他嗅到了夜久髮稍的氣味,洗髮精用的是他們家的,於是兩個人的味道就混在了一起,在安靜的夜晚,唯有呼吸聲與心跳重疊在一起,偶爾窗外傳來呼嘯而過的車聲,倒像是在別的世界。
嗯、我也很喜歡你,夜久輕輕耳語,稍不注意就會溜走。
列夫想,他已經抓到了月亮。
明天一早夜久就要遠去他方,展開新的生活,不管是夜久還是他,都會是嶄新的生活。即使他不在身邊也要努力地過,他們約定好了。不管相隔多遠,都會看照著他;即使在烏雲密佈的夜晚,他也知道他在那裡。
不再憂傷懼怕,因為他是他的月亮,距離遙遠仍然可以照亮他的夜晚。
一直繞著他,不會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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