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足在回東京的高速公路車流中迎來了三十歲的生日。
手機從昨日快要結束就開始響個不停,他一邊想著啊還不算是做人失敗吧邊放緩了踩著引擎的腳板。廣播正好放到東京愛情故事的主題曲,他伸手將音量向右扭,旋律就滿溢車裡。跡部不只一次對於他老掉牙的喜好嗤之以鼻,無論是帶有缺憾的愛情故事或者文藝電影,忍足仍然記得最近一次他們一起踏進劇院時跡部毫不掩飾的不耐。
其實可以不必勉強,年輕時他總那麼想著,幾次也差點要出口。
忍足總覺得是年紀到了,過去在跡部面前不想示弱的那些記憶現在都稚嫩得好笑。年輕時他極不喜歡跟跡部一同進電影院,當全身的心神都繫在劇情上時就無法得知此刻映在跡部眼底的自己是什麼模樣。
最近則不了。
說起來什麼醜態他沒見過呢。
忍足在入秋時請掉幾個補休,回到大阪堂弟的住處叨擾。謙也倒是看上去沒什麼改變,只是不再用髮蠟將睡塌的髮尾抓翹,大概是也到了比起打扮更想多睡個十五分鐘的季節。謙也說,沒想到我們都要離開二十代了。
他笑著說你十年前也說了一樣的話。
是嗎?
是啊。
很奇怪的是,我們都沒怎麼變啊。謙也歪著頭想。
他笑著,笑著沒有說些什麼。
年輕的時候,忍足在吐出這個詞彙的瞬間有些失笑,他是說,年輕的時候。好像汲汲營營地在追求著,無論是球場或者人生的勝利,匆匆忙忙得幾乎都忘記停下來休息。
啊ーー我懂我懂,謙也點了點頭。
雖然說現在想起來,無論怎麼做都還有遺憾的才是真實。
他說,說著想起來的果然還是跡部。
追逐著跡部的這件事好像是必然的結果,忍足躺在堂弟鋪好的地鋪,一沾枕頭就開始發睏,他邊想著就有些要停下思考。跡部那樣的人,說起來,光是和他的世界有所聯結的這件事就十足不可思議了。
那天他做了個夢,夢境太過熟悉。
像十五歲。
忍足熟練地切換車道,不忘打方向燈,他想大概是做了個伸手就能碰到跡部的夢。睡醒時眼前一片模糊,他想終究還是老了,再也不能戴上平光眼鏡故作疏離。跡部也不再是夢境裡張揚的十五歲了,他輕踩煞車,瞇起眼時紅色黃色的車尾都成了燈火通明的銀河。
跡部在夏天結束時說,你想看什麼電影。那是曲折地說我們去看電影吧,的意思,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正好是人生的一半,再沒有別的時候他是更了解跡部的。跡部說走吧,他就會跟上腳步。忍足想,那些時候他都是很確定的,現在卻學會了遲疑。
隨便選了部片,不小心就太過冗長,出戲之餘他苦笑地想著自己總在這種地方出錯,於是吃上不少苦頭。
以餘光瞄向左手邊的跡部,黑暗裡是很專注的側臉。
他屏住呼吸,從未像這一刻那樣確定。
他們即將道別了。
公路到了盡頭,回憶也是,他開進熟悉的市區道路,回家的路程剩下二十分鐘。定存在年初到期,他隨即看了檯車,爽快地付了頭期款。第一次開車到機場接跡部的時候難得見到那張臉上有了驚訝之色,隨即批評起小房車坐起來雙腿無法伸直。忍足猶記得自己那時愉快地在等待號誌變換時轉過頭去,跡部看了他一眼,還是忍不住翹起嘴角。
他們在走下車時急切地繞過車尾親吻,跡部的眼神是冰點下的利刃,只要被他凝視的所有都將灼傷。忍足閉起雙眼,跡部的一切都是那樣,從不讓人拒絕,佔據了記憶裡每一個角落。
彎進家附近的月租停車場後忍足熄了引擎,世界就安靜下來。
忍足從未想料迎來了三十歲,卻在離別時失語。手機的螢幕明滅,持續震動了一會,他才發現是未接來電。指尖劃下是一串太熟悉的名字,連映入眼簾都會刺痛。
過了一會,又再次響起。
他在接起電話前深深呼吸,忍足,對方喊出他的名字,明顯是慍怒的語氣。嗨、他說,聲音比想像得還要乾澀。
跡部。
我想要、十年後還是能這樣喊你的名字。
忍足總是會想起初見面時跡部站在球場對面的模樣。十三歲的少年連體格都還沒長好,卻能輕易用二次扣殺打落他的球拍也打掉他尚有些好笑的猶豫。跡部的眼神盯在他身上,他那時想,雖然有些狼狽,至少是個好的開始。
他讓手機順著重力滑進包包裡,路燈太亮了,有些刺眼。
外頭有人拍了拍車窗。
他抬起頭。
客套的微笑凝固在臉上的瞬間腦子裡轉過千百個念頭而忍足知道,他的直覺一向準確得嚇人,於是總在轉成劣勢時很快地放棄。不、不是說網球的事,他是說跡部。總是跡部。
挑起眉是質疑、直接的視線不容異議,勾起唇角則太過確信。
他則太過熟悉而容易失去警覺。
來不及逃走的話,索性就投降吧。
「我做了個夢。」他說,夜晚有些涼了,像是連說話的聲音都要溶於空氣之間。
「在夢裡,我只要伸手就能夠碰到你了。」
「你現在也可以。」
跡部打斷他,兀自露出不耐的神情。
忍足忍不住失笑,卻也找不到反論的方式,遂點了點頭。
「我現在要轉身向後,回到自己的家裡,然後在床上平躺下來。」
他說,尾音上揚得有些滑稽。
「然後,睡醒之後會把你從通訊錄裡移除。」
你不准、跡部咬著牙說。
真是的,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呀。
那麼,當作是最後的禮物,說聲生日快樂吧。跡部。
忍足在回東京的高速公路車流中迎來了三十歲的生日。
三十歲以後,就不再做夢了。
一切從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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