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數年後的聚會,瀨見啜著斟滿的生啤,有些不太確定自己最後為何答應了出席。他從餘光瞥見天童抓著筷子跟酒杯大步跨過走道,瀨見用眼神警告,下一秒天童仍然愉快地在他身邊一屁股坐下。
瀨見見倒是久違了。
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忙得沒辦法赴邀的可不是我。
那是謊話,誠然,他也很忙。各種事情,像一顆滾石不懈地走到了今日,忽而發覺跟這些人已經隔得很遠。然而他們都知道他指涉的對象,天童用意味深長的表情喔了一聲,說瀨見見一直都這麼嚴厲。
若利的話,好像有個取材。
嗯,感覺是家常便飯。
是啊,雖然他老是不知道為什麼要一直問一樣的問題。天童故意扳著臉孔模仿,瀨見笑了一聲,大抵是無言以對多過一些。
明星球員在酒席後半才遲遲登場,一來就被起鬨灌了兩杯。牛島若利沒有拒絕,獅音好意阻攔了幾杯,說若利每天都有自主練習,他才點了點頭。
不要緊,我不太宿醉。
啊,那還真是讓人羨慕,獅音笑著說。
瀨見在牛島過來時友好地向他聳了聳肩,過了幾秒才意識到眼前的人並非停靠過來打聲招呼而是選擇在這桌坐下。瀨見不禁皺起眉來,天童跟牛島,簡直是最差的組合。
果然天童馬上折騰了起來,招來店員又點了一桌小菜,一邊樂呵呵地幫牛島斟酒。若利怎麼跑來坐老人退休桌,不是應該去中間跟年輕人一起玩嗎?天童愉快地大喊,一邊用手指了指在中間桌次幾乎喝醉了把領帶套在額頭上的五色。
那邊太吵了,牛島面色不改地說。
瀨見忍不住又笑了一聲,把剛上桌的魚板跟炸物往牛島面前推了過去。若利還是跟以前一樣,他自己都沒發現話語中的意有所指,牛島卻像是感知到了那樣看向他,忽而使他有些心虛。
但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牛島就拿起一旁的啤酒幫他倒滿。那麼,你還打球嗎?牛島問得太過自然,就像是問他是否吃了晚餐。
他不禁愣了一愣。
不打了,瀨見說。語氣停頓的瞬間像是有什麼後話,但又太過難理,索性把那些都吞回去拿起啤酒大喝幾口。但牛島總是不領情,為什麼,他問,語氣又自然地像是呼吸。
他用和記憶裡無異的眼神筆直盯著他,那個眼神裡有一種了然,是瀨見所熟知的,然而從前或是現在他都無法確切地說出那究竟代表了什麼。瀨見忍不住有些氣惱,當他瞪向牛島時對方沒有馬上收回視線,像是仍然在等待一個答案。
沒為什麼,還要就業,自然而然地……。
是嗎。
牛島也拿起杯子喝起了啤酒,泡沫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喝起來大概索然無味。
幸好他沒有繼續問下去,瀨見想。不跟像你一樣強度的人一起打球,倒也沒什麼意義,這種話要是藉著酒意隨便說了出口,好像太過逼真。
如果需要有個答案,他不是牛島若利,沒有一定要留在球場上的理由,僅僅是這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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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他藉故起身抽菸,彼時牛島正被拗執的後輩纏著詢問賽場上的問題,僅用眼神發出了詢問。他晃了晃手中的菸盒,牛島難以察覺地抿起了嘴。瀨見瞬間覺得胸中升起了某種惡作劇成功的喜悅,他踩進運動鞋,在居酒屋門前點起了今晚第一根菸。
天童從大門探出頭來,對他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隨即也從口袋裡抓出菸盒。
借個火。天童把香菸咬在唇齒之間,一邊伸手搭上他的肩,瀨見沒有撥開他,只是將口袋裡的打火機拋給他。
便利店買的,一個兩百元。
天童笑了出聲,像高中的時候一樣討人厭。
瀨見見不知道是親切還是冷漠。
這不是借你了嗎,是在埋怨什麼?
啊哈哈,不是。
你一點自覺也沒有嗎?天童玩味地盯著他,像是抓到了什麼把柄。
若利的國際賽初出賽,電視上有轉播喔。天童叼著菸含糊不清地說。上上個月。
是嗎?他看著被天童咬爛的香菸濾嘴漫不經心地說。真是恭喜了。
倒是跟本人說去啊。
天童對他笑得別有用心,一邊揚了揚下顎;瀨見轉過身去,剛好看見牛島掀開暖帘走出了居酒屋。
這麼快,要回去了?天童問。牛島看著他們幾秒,才點了點頭。
路上小心啊,他說,站在原地揮了揮手。
牛島搭上計程車離開之後,天童將抽了一半的菸丟在地上踩熄。
瀨見見真無情。
哪裡無情了?
他問,卻也沒有想要得到回答。
若利看起來想跟你說幾句話再走。
他看向他,想來是露出了疑問的表情。直覺啊、直覺,天童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瀨見見倒是一點也不懂。
是啊,他這次點了點頭。
遲鈍。
但是,他從懷中掏出攜帶煙灰袋,將煙蒂丟了進去。
若利討厭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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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環環相扣的,瀨見在通勤電車上走神著,一邊將手機從西裝口袋拎了出來。
那天回去之後很快來了訊息。
我是牛島。
簡單的四個字在螢幕上顯得巨大又醒目,又有些孤單。
他回訊息是在第二天下班之後,一整天在工作的空擋想起時不免有些頭痛。該說什麼,跟牛島之間,瀨見試圖回想起高中的時候,除了排球以外那些漫不著邊的話題,早在轉瞬間煙消雲散。
聽說代表出戰國際賽了,恭喜。
訊息在幾分鐘後回來。
不是打得很好。
瀨見想,大概是在說賽事本身。
牛島傳來的總是簡單的句子,訊息含量不是很充分,總要經過一番推敲。瀨見想天童說的總是對的,他不擅長這種事情。
仔細想想,從以前開始,牛島給出的訊息都是直接明白的。
是他過於遲鈍了。
然後某一天牛島傳來了訊息,問他下週是否會在東京。瀨見看著桌曆上的空白忖了許久,最後問他有什麼事?
牛島說企聯要開打了,有空可以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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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利問你要不要去看球賽?獅音說,語氣裡耐人尋味地卻又聽不出幾分訝異。瀨見用筷子戳開了盤裡的煎魚,力道有些過猛,碎裂的魚肉就彈出了磁盤邊緣。他有些懊惱地端起了碗,說,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嘛,是對我說不打球了有什麼不滿的嗎?
獅音笑著聳了聳肩,抽了張面紙遞給他。
若利就是太執著了。
對,沒見過比他更執著於排球的人了。
所以對瀨見乾脆放棄的態度更無法理解吧。
但或許,是因為你最能理解他也說不一定。
理解誰?若利?
是啊。獅音說。我的意思是,你總是會認真地解讀他的每一句話,但又不會將他的要求放在最前位。
在球場上,我對所有人都是那麼做的。瀨見說。就算是白布成為先發以後也一樣。
因為那是最正確的做法,獅音說。
你的選擇總是正確的,並且毫無猶豫,或許若利覺得那是他所欠缺的東西也說不一定。
不,瀨見搖了搖頭,若利不是不懂我的意思,將自己做到最好才能提升整隊的強度,在這方面,我們的理解並沒有不一致。只是若利不明白,這種做法是要建立在將隊伍放在最前方的共識上。
若利的做法,過了某個臨界點以後會讓團隊失衡,但那是在強度最大的比賽裡才會發生的事;鷲匠老師也知道,而且判斷那樣的狀況不會發生,所以才選擇了若利的方法。但是。
對,獅音說,凡事總有但是。
那時他所需要的是白布的那種方法,但我不是。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仍然無法站在同一個場上直到最後。
獅音像是還想要說點什麼,還是沒有反駁,過了一會才緩緩地開口。其實要搞懂若利在想什麼一點也不難,你只要問他就好了。
對。
可是他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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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他說,你可以再更多地驅使我。他那時沒聽懂。
我不能照你的任性去做,若利。
你可以。
驅使我,更多地,再更多。
然後,他想起來那是什麼意思的時候,已經站在場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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瀨見終究是沒有赴約,刻意在訓練時間結束後才撥了電話給牛島,說那天有別的安排。是嗎,牛島在電話的那端聽上去比平常還要難以摸清。太可惜了,他客套地說,半是真心半是敷衍。
又過了幾週,在通勤的電車上,他想起了高三的最後一天。他捧著花,在校門口跟大家道別。牛島仍然是記憶中的樣子,彎下身來接受所有祝賀,瀨見回過頭,忽而想起幾天之後他就要離開這個地方。
現在也只是停留在這裡。
停留,經過三次的花季,然後往前離開。不過是世界上的一個角落而已,瀨見想,對他來說是曾經盛開的時節,而若利只是起步而已。牛島在那一刻看向他,他抬起手,他們的方向如此不同。
他即將成為全日本的牛島若利。
在車站要分開時牛島忽然叫住他。怎麼了?他回過頭,已經準備要跨出的右腳又再踩實,卻又沒有要整個轉回來的意思。
畢業快樂。牛島說。
你也是,瀨見笑著說。牛島的表情沒有變化,他在那瞬間突然啼笑皆非。對你來說永遠沒有停下的一天吧,瀨見差點那樣說,最後還是吞了回去。
牛島點點頭,隔著兩步的距離說,那麼保重。
瀨見看向他,正想著該說些什麼,列車進站的風就刮了起來。回頭見,最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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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來發現自己想錯了一件事,牛島若利不只屬於日本,而是全世界的牛島。他在清晨泡了咖啡,體育新聞用兩版的篇幅報導了牛島簽入義超的A1俱樂部的經緯。他早幾天得知這個消息,還要感謝天童在電話的那頭大聲嚷嚷。所有一切都太遙遠了所以不太真切;太一傳訊息來,有了名目又是一次聚餐,好像大家都很有空一樣,他沒在聊天室裡發難,只是語帶保留地說不確定能不能出席。
牛島依然是牛島,說時間確定了再告訴我。
白布嚴正抗議,明明學長才是主角,但仍不為所動。他漫不經心地想那就是牛島若利的優點,雖然同時也是缺點,然後喝掉最後一口咖啡,把馬克杯放進水槽。
瀨見匆匆穿上外套。
要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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