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川右膝的韌帶在高中時曾經傷過,於是到了雨季都隱隱有感。就像是準確的天氣預報,連空氣間的含水量重了幾分都不會輕易錯過,每當這些時候他都有些懊惱。六月的梅雨季連涼被都潮濕,及川看向鏡中的自己,將垂得沒精打采的瀏海再度沾上髮蠟撥鬆。鏡中的自己垂著眉,雙眼有些疲倦,平時揚起的嘴角都有些困惑。已經不是十五六歲時隨便都可以好好笑著或是哭出的年紀了,連要回想上一次真心地大笑是什麼時候都那麼困難。及川發愣著,也就那麼幾秒之間,對著自已眨了眨眼之後恢復了輕鬆的表情。
傍晚出門時他幾乎是下意識檢查了簡訊,和上一次解開螢幕鎖時一樣,沒有再多的回覆。黃昏是最容易受情緒影響的時候,他不記得是哪一任女友對他說過,說著時是看著他的、還是沒有。但他記得她很快就提出分手,分手時沒有流淚,保持微笑。
他想大概是在轉過去背對著他的時候才哭的。
那個女孩子,其實他記得,應該是交往得最久的一個。和她一起歡笑與哭泣的時刻其實及川都還記著,記得太過深刻,連假裝遺忘都很困難。但她也從他對面站起身來,踏出的步伐漂亮乾淨,和那些早就離開的人一樣。
及川很少想起她的事,那是因為每當想起都很困難。
走向車站時及川每每都會沒有理由地想盡量拖延,也許是通勤時間湧出車站的人潮總是讓人望之卻步,他卻又不得不擠過人群之間,努力在車水馬龍中找到標的。通常都是他先找到,即使對方並沒有分心低著頭看手機或者做些什麼,但在筆直的目光移到他身上之前,及川都可以先找到他。
嗨,他說,彎起了眼睛微笑。
岩泉沒有回以笑容,雙手插在卡其色休閒褲的口袋裡,用審視的眼神盯著他看。及川稍微迴避著太過緊迫的視線,才想起他們也快一個月不見了。開始工作以來他們都疲於奔波,沒有什麼碰面的機會,更遑論好好吃一頓飯。岩泉的臉頰比起記憶中的要再削瘦了一些,微涼的傍晚在上衣外頭加了件薄襯衫,嘴角抿緊成了一字。他邊想著開口時該說些什麼,先走到了面前。
「好久不見了,阿岩。」
「是有點久。」
岩泉點了點頭。
視線再次相會的瞬間,這次沒有移開眼神。走吧,既不答應也非反論,岩泉說話時還是盯著他看,以一種混雜著不信任以及警戒的方式。他其實都知道並肩走在一起的時候岩泉總是會跨著大步,那是以前的習慣了,但是挺直腰桿在人群中走著的背影讓人十分安心。及川想著並沒有太明顯地走神,他一邊跟上步伐,伸手搭上了岩泉的肩。
「松川他們到了嗎?」他將臉湊在他肩上問著。
「應該是,剛剛金田一發了訊息過來。」岩泉將手機拿到他的面前。「說剩我們了,找不到路再打給他。」
「哇——,被學弟瞧不起了。」及川忍不住笑了出來,隨即馬上被拍上腦袋。
「那是擔心你。」
及川用眼角的餘光極近距離地看著岩泉的側臉,熟悉的線條,卻漸漸變成了不認識的臉孔。岩泉並沒有注意到他的注視,又或者是注意到了也懶得說,只是將擱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揮開。岩泉就是那樣,及川想著,對他的容忍度極高卻也極低,渾然不覺的矛盾體,太讓人耽溺。他沉默了一瞬間,抬起頭來又恢復笑臉。
聚會的地點是熱鬧的居酒屋,說起來是和大學同窗一起來過的地方,拉開拉門的瞬間爆出的熱絡人聲讓他有些不適應地眨了眨眼。啊、這裡這裡——!松川沒多久就看見他們,招招手要他們趕快過去。他在松川的旁邊坐下,一旁的花卷馬上探過頭來,擠眉弄眼地打著招呼。
「及川很久沒露臉啦,最近怎麼樣?」說著邊追加了幾杯生啤,花卷整個人掛在松川身上問著。就那樣啊,及川笑著擺了擺手。掃了掃全場,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幾乎都到場了,連那個京谷都安分地坐在牆邊埋頭大吃,稍遠處的國見和少年時期一樣擺著興致缺缺的表情,邊聽著金田一說話,不是很認真地點頭附和,然後在他旁邊坐下的岩泉稍微靠了過來,伸手接過店員送上來的飲料。
「岩泉呢,從過完年就很難約,工作還好嗎?」松川把加點的松阪豬推到他們面前,笑咪咪地問著。
「前陣子接到比較大的案子,幾乎天天加班,哪有時間跟你們出來鬼混啊。」岩泉說著就喝掉了半杯生啤。「話說回來花卷不是要調職?什麼時候出發?」
「沒那麼快啦,上面也說讓我好好考慮。」花卷聳了聳肩。
「什麼?我都不知道,難道你們這陣子一直排擠我?」及川有些驚訝地插嘴,很快又被晾在一邊。岩泉瞥了他一眼,想要講些什麼還是不發一語。松川抓了抓臉,有些猶豫地還是先笑了笑。「及川不是也很忙嗎,那個,女朋友。」
啊—啊,舉在半空中的筷子突然停了下來。
「不是啦,那個,早就被甩了。」
「哈?」
花卷毫無準備地發出疑問,他正準備苦笑著轉移話題時,又感受到了視線。不用回過頭,及川就知道此時此刻的岩泉是以怎麼樣的視線盯著他,連垂下眼瞼的時間都可以省略,瞬間換上笑臉一向是他的長項。
「賽季嘛,沒有什麼時間碰面啊,比起自然消滅,對方好像比較喜歡直接一點的、該怎麼說呢?」
「是可以理解啦。」花卷嘟囔著幫他把杯子斟滿。「不過真可惜,這次也才多久?兩、三個月而已?」
「比以前算長的了啦,說起來及川最快被甩的記錄是幾週來著?」
「兩週?一週?還是五天?」
「而且總是被甩。」
「喂喂喂——!」及川嚷嚷著打斷明顯的取笑,「我也是想好好交往下去的嘛,誰想三天兩頭就被甩啊。」
「我覺得嘛,」松川笑起來的樣子很平和,說出來的話卻總不是那麼回事。「那些女孩子也都是很認得清現實,總比一哭二鬧三上吊好。」
「說起來也不是沒發生過那樣的事——」
「——你是說高中要畢業之前那個,」
「夠了!夠了!」
他像是要跳起來一樣制止了一搭一唱的兩人,邊覺得頭痛了起來。花卷看他一臉懊惱,倒也不再繼續踩他痛腳,隨口把話題又帶了開。從頭到尾岩泉都沒有發表意見,只是邊喝著啤酒偶爾抬起頭來,盯著他看的時候也都保持沉默。及川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暗自鬆了口氣,從以前開始,只要在岩泉面前提到女朋友的話題他就渾身不對。說是心虛也好,但在交往的時候,他都是很認真的。說起來大概又會被嘲笑一番吧,但對曾經交往過的對象他自認都是真心以待。即使到了最後,還是都走到了盡頭。
你很好,對我也很好,可是你不喜歡我吧。向他提起分手的女孩子幾乎都對他說過。及川眨了眨眼,知道自己無從辯駁。
岩泉對他交女朋友的事是怎麼想的,他從來沒有問過,一次也沒有。及川將杯裡的啤酒大口喝乾,當微苦的泡沫和金澄色的酒液一同滑入喉中時,好像就可以放棄思考。他是說,關於岩泉的事,他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思考,卻總是走不到終點。
在微茫與清醒之間,及川覺得有些暈眩。有些事他總是害怕走到終點,一旦觸及,就要不可收拾。每一次談起,花卷都說算了吧她們只是喜歡理想中的你而不是你;松川要他打起精神的時候總笑得有些為難;岩泉不說話,從來不說,或許以前有說過。他都覺得很難,像是前女友,這些那些,和岩泉。和他自己。
接近散會的時候及川覺得喝得有些多了,樂呵呵地摟住了國見說些喝醉了才可以說的玩笑話。國見如同他記得的一樣,皺起眉頭毫不掩飾,卻也知道將他推開只會得到更激烈的騷擾,於是只好忍耐。他還掛在國見身上傻笑著,就被抓住了手臂拉了起來。
「回去了,醉鬼。」
岩泉的聲音沒有絲毫的憤怒,充其量是不耐,拿他沒有辦法,稍嫌麻煩,但還是將他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臉頰滑向岩泉的頸窩時及川瞇起了雙眼,嘴角不能克制地向兩邊揚起。
「喂、岩泉,都是你太寵他啦。」
「啊?」
「及川會變成沒用的男人喔。」花卷聽上去幸災樂禍。
岩泉只是隨便應了幾聲,在他覺得真的就要這樣闔起眼睛的時候岩泉拍了拍他的臉。
「及川,你還好嗎?及川。」
「還好、還好......。」
「喂......。」
真是的,很久沒喝成這樣了,他彷彿聽到岩泉這樣抱怨。一邊說著一邊仍然將他的手臂扛起放在自己肩上,及川順勢將另一隻手也繞上岩泉的脖子時,他想自己真是毫無長進。岩泉沒有推開他,用著命令句讓他站好,等他好好看向他時已經先跨出了步伐。
他看著那個背影時突然失去了微笑的力氣。
上一次好好談話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或者、他已經想不起來好好地和岩泉的視線交接是什麼時候。不知何時開始,他總會感到心虛,無法面對岩泉太過率直的視線。從某個時候開始,當他意識到的瞬間,一直以來抓得好好的龍頭突然往外傾倒,踩不穩也剎不住。軌道一旦偏離就無法修正,只能往歪斜的方向疾駛,此後一切都失準。他無法思考,一旦思考,就好像跨過某條界線,就再也回不到這一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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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泉再聯絡他時已經是兩個星期之後的事,沒有傳訊息就直接撥通電話,要接起時及川稍微有些驚訝。
「喂?」
「是我。」岩泉說,語氣自然地讓他有些好笑。
「是阿岩啊,怎麼了?」
「你這禮拜哪天比較有空?」
「嗯?」
「在問你啊,哪一天有空。」
聽上去極不耐煩,卻還是復述了一次。
及川把手機換了邊貼上臉頰,邊問著掩藏不住笑意。電話那頭的岩泉似乎注意到了,稍微停頓了一下,才又再次開口。
「沒什麼事,只是覺得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
「啊,好啊,我都有空。」他先是一愣,才迅速地回答。
那就晚上,岩泉果斷地說。
剩下的對話他沒怎麼注意,指尖滑過手機背殼摩挲著有些恍惚,岩泉又用囑咐的語氣和他說了點什麼才掛掉電話,及川才放下手機,不自覺重重嘆了口氣。車站前行人熙來攘往,他看了看左腕的錶,想要扯鬆領帶卻又不能擅自那麼做。球隊的經紀人說要去拜訪贊助商,時間改來改去已經是這個月的第四次。簽約不過是去年的事,突然春天就已經要結束,及川無端想起上一次這麼恍惚地讓大把的時間溜去已經是高中畢業時的事。不能每天待在球場裡的生活毫不真實,而皮鞋穿上整天也讓腳板變得僵硬。他在難得碰面時不抱怨著,岩泉無視他的哀嚎舉手向店員追加生啤,沒有任何要安慰他的意思。
真是的、阿岩總是這樣。
及川半趴在居酒屋的長木桌上,鼻間都是燒烤的焦香,他從某個時期開始就懂得在聚餐時讓自己喝得稍微過量,各方面都得以省下許多麻煩。岩泉嘖了一聲,他沒有抬起頭來,只看得見將半空的玻璃杯放回桌上的右手。那是他很熟悉的手,手指並不修長而骨節分明,是擊球時有著打穿一切力道的手,也是拍在他的背上時讓人安心的手。岩泉總是那樣,讓他得以找到各種藉口,他想,他們向來是共犯。
岩泉包庇他的一切,偶爾也會毫不容情地從背後搥上一拳,而他覺得那樣很好。
他將雙手合握,才剛切斷了通話的手機還微微發熱。今天沒有下雨,他想,明明是立夏時節陽光卻像盛夏。及川重新滑開手機,經紀人說早上才去岩手一帶,傳訊息來說回程時間拖到了,於是他只能繼續等待。
說起來,學會停下疾走的腳步也是最近的事。手掌碰上膝蓋的時候有種黏膩的錯覺,他稍微閉上眼,正午的車站廣場就瞬間寂靜了下來。及川踏入職壇的時間比眾人晚上一些,不外是膝傷的拖沓,連帶身價和鋒芒都有些折損。大三那年十字韌帶再度拉傷,他毫無反抗地聽從了醫生的建議。髮際開始花白的醫生嘆了口氣,說並不是要他放棄排球,事實上是沒有必要的,只是持續耗損下去就很難有完全康復的一天。他深吸了口氣,不記得自己是否在瞬間露出喪家犬的模樣。
及川沒有將自己打了幾百個死結的思慮告訴誰,包括松川跟花卷,包括彼時已經在同一隊裡依舊討人厭的後輩,或者遠在城市一隅的岩泉。說了又能怎麼樣呢、又不是說了就能改變的事。直到謠言不脛而走,岩泉踹開房門的時候他們已經好幾週未見,明明毫無預警卻又像是已經排練過了千百次的事情。
真是的、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嘛,和中學的時候一樣打上一架就好了。
可是他們沒有,岩泉的眼神像是殺了他一百次,卻也都將自己戳傷。
那是沒辦法的事啊。
及川抬起頭來,正好世界又重新開始運轉,於是再度換上了笑臉。站起身、跨出步,一切都自然得一氣呵成,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再裹足不前。一旦停滯過後,就要花上數千百倍的時間再度迎頭趕上,而及川徹是聰明的人。
每次起頭都是起點。
贊助端派來的業務是年輕人,看上去和他差不多歲數而已,當經紀人和對方談著細項時及川有些走神,思緒向窗外飄了出去。
最近總是莫名想起高三的最後一場球賽。
小狂犬、多花一點時間去理解他就好了,如此這般的事後懊悔也不是沒有過,但一點意義也沒有。或者是金田一和國見,或是球場那邊想起來就叫人火大的飛雄。花卷跟松川因為相處太久了有些跟其他時候混淆在一起,比起賽場中的時候更容易喚醒結束後的記憶。還有岩泉。
他從這裡又走回那裡,終究要回到他的地方。
不怎麼正式的會議結束得有些晚了,及川在歸途的電車上不耐地讓拇指滑過手機屏幕,還有一點、再一點,好像怎麼樣都追不上。那樣的道標即使到達了也不會滿足,終其一生都要花在追逐上。但他現在已經比較學會坦然了。
低頭掀開居食屋的暖帘時,岩泉已經坐在那裡等了。及川還未出聲,他就先抬起頭來,炯炯的眼神和記憶中的少年時期如出一轍。唷、岩泉簡單地招了手。
「抱歉抱歉、臨時被拖到時間。」他邊拉開椅子邊道著歉。岩泉努了努嘴,不甚在意地讓她先做加點。中生啤跟沙肝ーー啊再來一盤滷牛筋跟關東煮,笑著向店員道謝後他才又回過頭來,岩泉在他的左手邊,肩膀隨便就會撞在一起的距離。
「阿岩,好久不見啦。」
先深吸了口氣,他才說。像是非得這樣開場才能接續下去,岩泉抬起眼來,他就不自覺地想笑。「今天難得不用加班?」
「手上的案子告一段落了,這幾天比較有空。」
岩泉邊將杯中剩下一半的啤酒飲盡,揮手又續了一杯。
「倒是你怎麼穿成這樣。」
「嗯?」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筆挺的西裝,才嘆了好大一口氣。「今天又去跑贊助商,竟然放了及川大人四次鴿子耶!結果也不過開了二十分鐘的會而已。」
邊抱怨著邊從店員手中接過剛裝滿的生啤。順利嗎?岩泉像是隨口問著,眼神卻什麼都沒有放過。及川翹起嘴角,怎麼會不順利呢,這不是凱旋而歸了嗎,說著順便比出勝利手勢,毫不意外地換來一拳。
真是的、阿岩真是不溫柔啊,他嘟囔著抱怨。
「說起來,季後賽快開始了。再不開始回到球場上不行啊,覺得身體都要鈍掉了。」 說著把酒杯湊到了唇邊。
「阿岩要來看嗎?拿票給你?」
「......不知道。」
「工作?」
「嗯。」岩泉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
在阿岩心中我還是輸給了工作,他假裝大嘆口氣把牛筋煮往岩泉那裡推過去,說不上卻突然覺得浮躁了起來。
「花卷什麼時候要調職?再辦一次酒會好了,這麼說上次幾乎沒什麼機會跟小國見好好聊聊啊,聽說他也要赴外就任......」
「我月底去東京。」
岩泉突然打斷他幾乎有些絮絮叨叨的自語。
眼神碰撞在一起的瞬間他突然無端地想要逃跑。那種感覺並不陌生,應該說太熟悉了,每次都只要一秒就能將他長時間密密築起的牆垣傾毀。
「嗯、什麼?」
「我說,我要去東京了。」岩泉的神情沉著,讀不出一絲玩笑。
他是說東京,及川想,思緒以時速兩百公里飛騁而他不合時宜地想要吐嘈。你說什麼時候?他聽到自己問,卻好像不是自己的聲音。
月底,岩泉耐性地又說了一次,一邊將啤酒湊到唇邊。居酒屋的燈光太暖了,他將煮透的蘿蔔塞進嘴裡,突然才明白食不知味是什麼意思。
將之擊倒只要一秒。
岩泉將雙唇緊閉成一字時,他總無法確切地讀出真意。就像是高三的春高預賽,觸球的瞬間有某些東西就塵埃落定。手腕的辣疼感宛如昨日,而他無法扭轉什麼。唯有那些是無法抹滅的,像是深刻進骨子裡,像是那日的汗水、無法救起的那一球,或者是現在。
是那樣啊,他想說,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嘛。
喧嚷傾刻安靜下來,岩泉像是還想說些什麼,卻將話語全都收起,只有視線落下筆直,刺穿他的同時也刺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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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想過不打排球的人生?
那個人問,他想了想,歪著頭笑了笑。
當然有想過啊,如果不打排球的話應該有更多時間去吧。說著不自覺仰起了臉。像是旅行之類的,或者每週看兩部電影,或者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去做。
或者是就不用這樣辛苦復健了,他把話以舌尖抵在上,最後還是沒有說出。
按著小腿的雙手突然停了下來,他垂下眼,她卻別開了臉。
......你的話,不是什麼都能夠釋然地全部放下的。
徹,她輕聲喊他的名字。
及川睜開雙眼的瞬間房間裡還是黑暗,他先是翻開床頭的手機確認時間,才又啪地倒回凹陷的枕頭裡。夢境太過寫實而嚇人,然而他從未與她談及。及川無法辨識是即將來臨的初夏使他發汗抑或其他,他平躺著,長長舒氣。他的確很久沒有夢到結子了。
夢裡的結子和記憶裡沒有差別,一樣及鎖骨的黑髮,一樣認真的神情。分手後及川在市區碰過她一次,她仍輕輕向他點頭,卻將頭髮削短至了耳下。徹君、她一開始那樣喊他,後來便將稱謂省略,但三個音節的名字總是毫不含混。那是大學的第三年,復健進行到了後半,慢得幾乎像是停了下來。他想啊,有些恍如隔世。漫長沒有終點的療程中他有些沉不住氣,大學裡的球隊經理輾轉得知他的情況,遂將他介紹到了結子那裡。
結子比他小上一歲,彼時已經開始執業,她讓他坐在柔軟的沙發裡,幫他按摩的是雙溫暖的手。及川先是記得了她的雙手、前髮擋住了半面額頭,以及淺得要消失的眉尾。
他一個鬆懈發出痛音,她抬起臉,垂下的髮絲就劃過臉龐。不要緊的,及川露出笑臉,像是所有時候,她卻搖了搖頭。
會喊痛才是好的,她說,卻沒說為什麼。
他記得她的嗓音,比一般女孩子低而柔軟,也記得她笑起來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但分開以後,那些就像是都蒙上了一層紗,柔焦得過分以致連她的臉孔都要模糊不清。及川後來想那是他的小毛病,必須要高速拋去那些已然過去的記憶,以免沉溺而深陷。他總是要那樣,才不會失速於戀愛與戀愛之間。
那些記憶的坎都是危崖,他一探頭就會失足,所以不要輕易想起會比較好。他就是那麼重感情的人呀,及川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松川裝作沒聽到,花卷則毫不容情地吐嘈。
岩泉呢,岩泉什麼也沒說。
他們認識得早,十五歲的及川人生一半的時間就都有了岩泉,時間拉得愈長只會占去更多的分量。岩泉太了解他了,包括他每次吸氣的下一秒會吐出什麼惱人的話語,或者托起球的指尖朝向哪個方向。真是狡猾啊、阿岩,及川想著就忍不住要輕笑出聲。岩泉每次踹在他脛骨上都是同一個位置,左腿後方,帶來警惕卻不至疼痛。
不要那樣笑,小心我揍你喔。
怎樣笑?他刻意揚起笑臉,岩泉卻沒有再說些什麼。
他想岩泉總是都知道的。
包括他細數不清的小毛病、用怎樣的口吻抱怨著時是真的很沮喪,或者哭泣的醜態,以及,是怎樣狼狽地喜歡著他。喜歡著岩泉這個人,像是不注意的時候被染上顏色,一點點就渲染開來,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他們待在一起太久了,都要讓他以為不在岩泉身旁就不會呼吸,即使和誰交往著的時候都一樣。及川君、沒有真的看著我吧,每一個交往過的女孩子無一不曾控訴。及川苦笑著,才發現一直揚著嘴角還是會疲累的。不、不是那樣啊,我也是很認真地想要喜歡上妳的,說出來都輕薄得像手指就能戳破的謊。和他分手的時候結子並沒有和其他人一樣怪罪他的用心不專,只是和平常那樣微笑。結子笑起來輕皺眉頭,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說沒有關係呀,我就是喜歡連藉口都找不好的你。
徹、她喊他的名字,尾音難得飄著太輕。
及川想他一直處理不好。
被甩了之後他一樣找松川找花卷喝酒,彼時他們在城西的另一間大學,還有岩泉,只有他因為體育績優被推薦到仙台大。不是啊、沒有人想得到會在這時候復發,花卷邊幫他在杯裡倒滿啤酒,大二那年的冠軍賽簡直傑作啊,雖然牛島若利一樣強得讓人火大。及川沒有說話,他的沮喪還沒來得及觸及舊傷,他那時還不懂。松川說可惜啊,以為終於找到可以忍受及川的一切的人了。
不是還有岩泉嗎?花卷喝醉了就總哪壺不開提哪壺。哈哈、他輕聲笑著不置可否。
他是真的很喜歡的,每一次都是。只是沒有比岩泉更喜歡。
與結子的一切都是和膝傷聯結在一起的,以至於疼痛的記憶裡疼痛加成,卻又更加惹人愛憐。好像去碰觸、似有似無,都是那雙柔軟而有熱度的手。我是很喜歡你的,結子說,於是更不能繼續留在這裡。你也是。
及川想他大概是做了個惡夢,才會在驚醒時冷汗直流。結子在夢裡說,不是什麼都能夠釋然放下的,他以為是在說排球,原來不是。
及川索性翻身坐起,眼下已經完全無法入睡,赤腳伸向地板時有些涼意。是宿醉吧,後腦勺像是被球棒敲過一樣疼痛欲裂,他按著後頸連接髮際處從冰箱拿出了礦泉水。一週以來他埋首練習不去理會手機裡的未接與訊息,也毫不抗拒讓前輩在一天的訓練單都劃掉後帶他喝上幾杯,再加上應酬種種幾乎占去所有思緒只為了放棄思考。岩泉要去東京了,嗯,說太多次字句就變得像是無意義的排列組合,但並不會就此消散。
他站在窗前,月亮被埋在厚厚的雲層裡。
無法入眠的夜晚特別漫長。
第二天進公司練習時他在休息的空檔被叫住,是打過幾次照面的女職員,手上捧著剛沖好的熱茶。
「最近很憔悴喔。」
「是嗎?」及川一如以往地彎起眼睛微笑,女孩子也笑了笑。要來一點花草茶嗎?怯寒解毒喔,下次分你一點吧,說著倒是寒暄的意味居多。他點了點頭,再度回到場上,總是要往前走的。
岩泉沒有來聯繫,那很好;來了聯繫,也不能怎麼辦。
他在歸途的電車上難得讓手機待在隨身包的最裡面,季節轉換時都要戴上拋棄式口罩,反而像是某種屏障,讓他輕易得以與世界疏離。
及川偶爾會想起中學的事。
第一次學會自我懷疑的年紀,卻是他與排球正要開始的時候。那時的自己尖銳又敏感,像是全世界的箭尖都瞄準了他,看不見道路只看見眼前的屏障。都是少年時的事了,現在他已不會因為誰而陷入憤怒或陰霾,或在夜晚重複夢見牛島讓人想揍上一拳的面孔,或是影山太過直率的雙眼。
拯救他的不是別人,都是岩泉。
說起來好像玩笑一樣,然而想起岩泉的時候,第一個畫面都會是他的側臉。
是他托出的球劃出凌厲的弧線,而岩泉正好起跳到最高點。微仰的下顎線條、飽滿的胸腔以及手臂結實的肌肉線條,岩泉在擊球的時候眼神像是老鷹,眼神銳利而閃爍。那是只有他知道的岩泉,當他們站在球網的同一側,他的雙手將球以最好的角度和速度送出,下一秒岩泉的右掌扣下,殺球的力道很沉,輕易就能讓手臂麻掉。
殺球決定的瞬間,世界只有他們而已。
和岩泉連結在一起的都是排球,就有如與結子相關的記憶都是膝傷,無論是哪一邊都讓他無法思考。進一步就是深淵,而他別無選擇。
回過頭來,他已經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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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時的某一天他跟岩泉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已經不記得了。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不說話,岩泉兀自向前走著,腳步比平常還要快上一些,抓著書包背帶的雙手捏得很牢。他拖著腳步,一點一點就離岩泉更遠了一點。
走到半途,岩泉已經不見蹤影了。
及川在路邊蹲了下來,雙手放在膝上,額頭抵在手背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腳步聲由遠而近地跑來,到了他前面停了下來。
「喂!」
抬起頭來,岩泉的臉背著光看不清楚,他想他肯定哭喪著臉而不願站起身來。岩泉伸手拉他的手臂,岩泉的手總是熱的,手心碰著他的肘微微帶著汗水。
「不要哭啦。」
他才沒有哭,及川倔強地撇過頭,然而岩泉抓著他左臂的手是那麼緊。
像是某種烙印。
他們重新走在回家的路上,岩泉仍然沒有回過頭來,抓著他的手也沒有放開。直到平常分別的岔路口,才又停下腳步。
「明天見。」岩泉看著他說。
見他沒有反應,像強調似地又再說了一次。他抬頭看他,夕陽正好落在他背後,及川瞇起了眼。
「......明天見,阿一。」
「嗯。」
岩泉總是十分確信,他那時侯還不清楚。但總是先養成了習慣。阿一、他從小就那樣喊他,到了某個時候卻好像卻再也不能夠。岩泉喊他的方式也有所改變,大概是中學以後的事了,但是確信的眼神從來沒有變過。
中學的時候打了一架,岩泉第一次對他沒有收手,頭鎚重擊在鼻梁上的時候幾乎眼冒金星。及川還記得很清楚當時的痛感,卻是被當頭棒喝之感。岩泉好像比他還了解自己,眼神一個下沉他就衝了過來,比誰都要先發覺他的異常。及川抹掉鼻血時還沒有回神,岩泉就先把他拉了起來,和幼時記憶就重疊在了一起。
阿岩、阿岩,他喊著就聒噪地讓整個人掛在岩泉的背上,偶爾岩泉也懶得推開他。花卷老是說風涼話,在一旁嘖嘖地說岩泉你小心這傢伙變成討人厭的老爺爺還是會纏著你。什麼討人厭的老爺爺!及川大人那麼受人愛戴的!他在一旁吵吵鬧鬧,松川就毫無一點掩飾之意地說好好好,是是是,語氣裡盡是敷衍之意,花卷聽了就捧腹大笑。
及川這傢伙,不好好看著的話隨時會做出奇怪的事,岩泉不經意地說。他大聲抗議,然後被一掌拍在後腦說吵死了。高中三年也一起走,花卷跟松川在不同站下車。他們在同樣的地方停下腳步,分別前不忘道別。
到畢業為止,極其一般的日常光景,卻又那麼貴重。
大學甄試的時候他早就知道分別的日子即將到來,仍然佯裝不知地每天嬉皮笑臉,偶爾練習結束拉著岩泉到家庭餐廳寫作業,一坐就坐到打烊的時間。夜晚他們仍然步行,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岩泉的步伐就跨得沒那麼急,尤其是他抱怨了幾次膝蓋拉傷後走得吃力之後。岩泉總是那樣,對人太過溫柔,卻要皺著眉頭裝作兇巴巴的模樣。
夜晚的話就循著路燈走、下雨的話就各自撐傘。高中三年他又長了幾公分,看向岩泉時要微微垂下眼神,想起來忍不住要露出微笑。
喜歡著岩泉的這件事不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一直。所以察覺到的時候都太慢了。
及川在團隊練習的途中有些分神,乾脆在球路失準前自己到一旁休息。場邊隨隊訓練的大學球員裡幾個像是有些浮躁,過了一會他們就簇擁而上,用隱藏不住的興奮語氣請他加入他們打一場練習賽。
好哇,及川微笑回答。
他站上底線,發球前下意識地閉上雙眼。
向上拋起球體、助跑、起跳,揮下手臂的瞬間擊球,手掌接觸球面發出正確的聲響。發球過於凌厲地落在後場深角,隨著年紀增長他比高中時要更加擅長刁鑽的球路,而不致使威力下降。唯有發球是百分之百的自主意識,及川將場邊傳回的球旋轉在指間,他太清楚不過了。
第二球稍微放了點水,落在沒有那麼艱難的點上,對面的主攻手從低位將球接起,二次觸球後第一波小的攻擊,球速過來得很快。和不熟悉的隊友們配合起來需要一些時間,以及平常數倍以上的集中力。
他深吸了口氣,隨時都準備好發動攻勢。
大學以來他在球場的另一邊遇見岩泉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他都能清楚地在第一眼就看見他。岩泉也是,看過來時面無表情,他露出笑容,岩泉已轉開視線。球場另一邊的岩泉仍然是岩泉,並不陌生,卻又哪裡有他說不上的違和之感。說起來是那樣的,他熟悉的總是站在身旁的岩泉,而不是對面,及川在網前時想。
岩泉輪轉到一號位,他在後排瞇起雙眼。
不是我的時候,你會怎麼處理球呢?他高舉雙手,球體劃破空氣像是利箭,停留在最高點的那一秒,他們都屏住了呼吸。
打穿那些記憶。
練習結束後他婉拒了晚餐的邀約,遺憾的語氣裡有又一絲不容質疑的拒絕。今天有約了,或許下次吧。輕薄的謊言半摻真假的藉口,他誠懇地笑著,已經太過習慣。走出練習場時已經是黃昏,他才抬起頭來,來人就舉起了手。
「等你好久了。」花卷聳著肩等他走到了面前,才咧起了嘴笑。「走吧,快請我吃飯,大忙人。」
「等一下,明明是阿卷找我出來的怎麼會是我請客啊!」及川邊抗議著還是笑了起來。花卷將雙手插在口袋裡,走路都拖著腳步發出聲響。他還記得高中的時候,花卷總是把室內鞋的鞋跟踩在腳下,於是被訓導主任盯上了整整一年。很麻煩啊,花卷說著撓了撓頭,說起來也跟太過顯眼的髮色脫不了關係。
球場上的花卷依然嬉皮笑臉,專注力倒也嚇人得過分。他是連一個小動作都不放過的那種人,相較平時的粗枝大葉簡直判若兩人。最近怎麼樣、或者,過得好嗎,之類的寒暄通通可以省略,花卷一邊講著沒有營養的日常瑣事,拐了幾個彎就到了車站附近的拉麵店。花卷點了餃子跟拉麵的套餐,扳開免洗筷就咬在齒間喀喀作響。
及川在自己的味噌拉麵送上來時歪著頭想,花卷是變得最少的人,才一開口都那麼精準。
「我最近老是覺得要把握時間跟你們見上一輪,不然之後就沒什麼機會了。」花卷說,邊把滿筷子的麵條吸進嘴裡。「奇怪的是高中畢業還沒什麼這種感覺,開始工作以後就很強烈。」
「阿卷什麼時候調職啊?」他隨口問著,視線卻不敢輕易動搖。花卷像是愣了愣。「其實我還沒有決定啦。」
「女朋友?」他半開玩笑地說,花卷卻突然抬起頭,露出了討人厭的嘻笑。差不多啦、這種事情怎麼樣都好,說著往他的杯子裡倒啤酒。啊、我今天不喝,及川說著,花卷荒謬的神情就害他忍俊不住。
不然就一杯。
好吧。
花卷一邊把餃子塞進嘴裡開始跟他聊起前陣子的大學聯賽,說起來還是很懷念啊、即使像這樣已經離球場很遙遠了。雖然說人生就是要不斷做出選擇,而不管哪一邊都會後悔。說起來是這樣的,他還以為他忘記了。
「你因傷退賽的那年,我幾乎以為你的排球生涯要結束了,聽到消息冒了一身冷汗。」邊回想著,花卷就皺起了眉頭。「不過比我反應更大的另有其人啦。」
說著有些曖昧地笑起。
他還不及反應,花卷又擅自叨叨地說了下去。
「你最近狀況不是很好吧,說起來我也覺得很訝異,只是剛剛稍微瞄了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究竟是太明顯還是我也跟你認識太久了。」
及川一瞬間有些失去語言。
「我是不知道有什麼困擾你,也不想逼你說,岩泉應該也是。」
花卷將抓在手裡的筷子在空中劃了一圈,停落在他的鼻尖之前。
「其實我很喜歡你復出之後的球風,比以前更乾淨,這樣很好。但你應該知道謹慎跟猶豫不決是兩件事。」
好啦、我叫輛車送你回去吧,花卷說著站了起來,那結帳就拜託你啦!真是的,我可沒有再發過失誤球了,及川噘起了嘴,還是順從地掏出了皮夾。
要去的話會再跟大家說。花卷像是才想起來回過頭說,你也是。
及川記得最後一場球賽結束的時候,那是他們的最後,結束得始料未及,很長一段時間裡是他心裡未曾解決的結。後來他才知道無論怎樣都會留下缺憾的才真實,而他們在那些記憶裡都是很鮮明的。
能夠繼續前進,都是因為那些昨日。彷彿連速度線都烙印在視網膜上,因為汗水貼在身上的校隊制服、排球擊地時哐當的聲響,以及屬於他們的群青。花卷漂亮的球路選擇、松川則不給對手任何空隙,岩泉的話,是毫不猶豫的擊球。
他托向他的球沒有猶豫,每一記決定的擊球都充滿力道,每一記都是他的人生。
過去跟現在是,未來也會繼續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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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像踢在鞋尖的小石子,磨著滾著就要消失。
球歪斜地飛來,他稍微側過身往球場正中間送,在指尖碰觸球體的前一秒鐘深深吸氣。主攻手殺球的動作兼含速度與破壞力,像是能打穿一切鐵壁高牆。不錯啊、及川。隊裡的前輩在輪轉時拍上他的肩,而他點了點頭。站上球場時為維持高度專注,他很習慣地將雜念淨空。然而久違地、最近總是很容易就想起。
小時候大抵只看得到輪廓而已,還不是那麼確定,也有些是擅自別開了視線之故。然而隨著年齡增長,那樣的預感就愈發清晰,於是讓人焦躁的也都一氣浮了上來。高中的時候他還能虛張聲勢,將微不足道的自尊掛在嘴裡硬是不願低下頭來。現在則想起來都覺得害臊。
回想起來分歧點大概就是那時,岩泉在球場的對面,而自己發動攻勢毫不猶豫。他邁開了第一步,然後是岩泉。
簽約的事決定下來的時候他先撥了電話給家裡,然後在鬧區停下了腳步。當時不過秋末,路樹就幾乎都禿得乾淨,及川抬起頭來,天空是灰白色的。
過了某個時期之後,從通訊錄撥出給岩泉的電話就變成有些困難的事了。他猶豫著,拇指滑過暱稱時總會在心裡跟著復述。阿岩,那時他們很偶爾才能碰面,每一次喊著岩泉都像是消耗掉了一次機會。但是阿岩,他仍然記得穿著同樣的球衣時岩泉拍在背上的每一掌,比起言語更加真實地說:今天我也相信著你。
前方的路徑筆直,臨淵時不展翅就是粉身碎骨;托球的瞬間腦內會畫出數個路徑,然而答案始終只有一個。及川知道他已經踏出第一步,在傷期後極其珍貴的機會,此後更沒有理由停下腳步,只是到哪裡都不會再有岩泉。
像是簡單的選擇題,答案那麼明顯。在這裡反悔的話,岩泉會毫不容情地踹上一腳。他終究撥通了電話,接通的瞬間岩泉說喂、及川嗎?他就揚起了嘴角。
嘿、阿岩,現在我離夢想又近了一步。
這天他提早結束了練習,踏出公司還是午後。步行至車站的途中還猶豫著要不要繞去超市一趟,就被從後面喊住。
「徹君?」
及川及時煞住了腳步,不及思索就轉過身來。
啊、果然是你,毫無預警的人出現在了眼前。
「在趕時間嗎?抱歉、竟然叫住了你。」
「不、沒有。」他說,邊向前走了一步。結子抬起頭來,側分的瀏海滑過臉際,弧度太過熟悉。有如他熟悉地,結子握著側背包的雙手乾淨而白皙,指甲剪得比指緣還深了一些。結子眨著眼,像是想著該如何開始久違的寒暄。
好久不見了。
看上去不錯。
或者、你好嗎?
及川笑了起來。
「不忙的話,我們去那邊坐坐吧。」
結子點了點頭。
向晚亮起了街燈,他走在靠車道的這邊。結子提著購物袋,看上去很沉,他說我幫你拿吧,她搖著頭拒絕,卻又笑著出聲,一瞬間像是回到了二十歲。他們在街邊的小咖啡廳坐了下來,他點了熱拿鐵,結子則選了洋甘菊茶。咖啡廳的燈懸在桌面上方,結子的睫毛就在臉頰映出兩道陰影,他看著她,總是很輕易想起分手的時候。
結子笑得很淺,像是猶豫著,還是開了口。
「膝傷,復原得很好呢。」
「是託結子的福啊。」
他是很真誠地說。
「能夠重新站上球場,真是太好了。」
結子慎重地說。及川笑了起來,卻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
「你一定在想為什麼我會叫住你吧。」結子眨了眨眼,仍然輕輕揚著嘴角。「其實我自己也嚇了一跳。為什麼要叫住你呢、明明想過好幾次要是在路上相遇的話要裝作不知道的,結果還是下意識地就喊出了你的名字。不過你回過頭的時候,已經跟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了。」
「是嗎。」
「像這樣、不知道是擅自篡改了記憶,還是你也改變了,可能是都有吧。」
「結子也是。」
「嗯,不過徹君的改變是好的那種。」
「怎麼說?」
「以前總是很躑躅的樣子,現在像是都掃去了迷惘。」
......這樣很好,結子笑了起來。
他點點頭,花卷也這麼說。
啊、粉色頭髮的那位。
妳還記得啊。
是啊。她笑起來就彎起了雙眼。
「那麼、妳最近好嗎?」他問。
「上個月得了流感,工作室休息了一陣子。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然後、年底我要結婚了。結子輕聲說道。
恭喜妳了,及川笑著說。
「說起來,他跟徹君還是同一所高中的。」結子像是想了起來。「說高中的時候也有當過球迷到場邊應援打氣。」
「是嗎?」
「嗯,想想真是讓人嫉妒。」
「那真是抱歉啊。」
「不,不是那樣。」結子說。「他看過徹君的比賽喔,高中的時候。這樣想起來他知道的徹君比我所知道得還要多呢,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好嫉妒啊。」
說著皺起眉,卻還是笑著搖了搖頭。
「結子也會嫉妒啊,這倒是很新奇呢。」
「我一直都很善妒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是嗎。」
「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不是就會想要了解他的全部嗎?當了解了之後就想要佔有,愈來愈貪心,我那時候很討厭這樣的自己。」她輕聲地說。「可是,我後來才知道那些都是無法避免的。」
及川沒有說話,結子沉默了幾秒,才又笑了起來。
「不要不說話呀。」
抱歉、他說,她卻搖了搖頭。不是的,我不是想要聽你道歉,你也不需要跟我道歉,是我。是我無法戰勝嫉妒心才選擇了離開。
雖然,雖然徹君也很狡猾。
嗯,他點了點頭。
如果是很重要的東西,就不要再放掉了。她說,笑起來難得有些寂寞的樣子,隨即又恢復了平時的模樣。他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重要的東西只有一兩樣而已,一兩樣就很多了。
他送她回車站,目送她搭上車之後才走向對面月台搭車。
踏入二十代之後他變得話少而以笑容回應一切,那些在年輕時使他輕易就變得浮躁的像是都沉澱了下來,他們形容他是沉睡中醒來的雄獅,能夠佔領每一個戰場。那樣是不夠的,及川緩緩睜眼,自尊也好夢幻也罷,他沒有回過頭的選項。
下了車,就只能向前走,到了熟悉的岔路口時他卻停下了腳步。不過就是一念之間,他想著,卻又覺得好笑。不過就是岩泉、不,正因為是岩泉啊。夏日的夜晚十分短暫,夕陽西下卻都拖得很長,歸途遇到笑鬧著的學生時他總想起他。
喜歡岩泉這件事不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一直、是尋常地,在他的生命中像是呼吸一樣,連忘記的方法都不知道的這種狀態。是喜歡著岩泉的這件事支撐著及川徹這個人,也是這件事讓他知道自己是有所歸之處的。像是結子的提醒,不要放掉重要的事物,丟失了就很難再找回。可是擁有的同時也會失去,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
我想要喊你的名字。我想要可以開著玩笑就被你從後面揍上一拳,也想和小時候一樣大吵了一架之後更加確信明天還可以見到你。我想要轉過頭來看到你時,與我想像中的表情分毫不差,或者電話接起來可以肆無忌憚地笑。
我想要、想要分別時可以低下頭來,然後再抬起臉,笑著說明天見。直到老去。
那麼奢侈。
嘿、阿岩,我今天又離夢想近了一些。那些並不是少了誰就毫無意義的,但若少了誰就無法抵達現在的地方,這些都是你教給我的。
他邁開大步,在夕陽沉落之前風大了起來。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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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的大晦日,他們如往年一樣聚在岩泉家裡。岩泉媽媽煮的跨年蕎麥麵很迅速就被搶食一空,他們漫不經心地收看紅白歌合戰,一邊嚷嚷著差不多到了得出門參拜的時間,卻沒有人想從暖桌裡移動半步。及川趴在暖桌上,懶洋洋地有些睏意,卻又捨不得睡著。
啊、SMAP開始唱了,再不出門真的來不及了喔。松川說著,語氣卻又輕鬆地像是在說哎呀再待一會也不要緊。岩泉轉了過來,他也趴了起,視線交會時及川想,啊,在那一秒的確有什麼是要衝口而出的。然而下一秒手機響起,他滑開螢幕鎖,是當時交往了幾週的女孩子。訊息裡簡單地寫著先祝你新年快樂,然後,我想我們還是分開吧。
及川眨了眨眼,不小心就笑了出聲。
啊ー啊,竟然在一年的最後被甩了!
什麼?誰?前陣子一直幫你送便當的那個?花卷突然雙眼一亮似地開始問著。不是啦阿卷那個是再上一個了,這次的是那個吧、每次都有來看比賽的那個頭髮很漂亮的孩子。松川笑著說。
那不是才鼓起勇氣告白的嗎?怎麼馬上就把及川甩掉啦?
哈、誰知道呢......。
直到套上厚厚的鞋襪出門參拜的路上花卷才轉移了話題,跟松川聊起了路邊女孩子的裙長之類沒營養的話題。及川把自己縮在厚厚鬆鬆的毛線圍巾裡,寒風吹來時忍不住瞇起眼睛。他一向怕冷,冬季總是漫長且又難熬,像是要將他所有耐心與韌性都耗損殆盡。忘記戴上手套了,雙手在大衣口袋裡握成拳頭,他想著幾乎要停下腳步。
總是那個樣子,繃緊過了某個限界之後隨時都要毀壞。
不是很好。
突然前方的岩泉就停下了腳步,鼻尖撞上對方後腦的時候及川有些吃痛,然而還來不及反應岩泉就回過頭來。
哪、拿著,說著不由分說就塞進了他的口袋。
燙手的溫度碰上冰冷的指尖時及川才意識到那是個暖暖包。岩泉看著他,鼻尖明明也凍得通紅,眼神卻總是太過直率。很輕易就讓他無法招架。
阿岩、真是貼心啊。他說,毫不意外地馬上被賞了頓暴打。真是的、才稱讚你呢,就不能對失戀的阿徹好一點嗎?說著卻愉快地笑了起來。
岩泉皺起了眉頭,說反正你也不是真的覺得難過。
哎呀、好傷人。他把自己掛在岩泉的肩膀上,想著馬上就會被推開,卻在下一秒被大力地按住。岩泉的大衣貼著下顎有些刺人,恍惚著卻覺得揉過自己前髮的手是很溫柔的。衣袋裡的暖度、毛料扎人的觸感,還有鼻腔裡乾冷的空氣。岩泉低溫的聲音,近距離看見睫毛煽動的弧度。這樣那樣拼湊的記憶。
要喚起是容易的,去還原卻很困難;及川始終無法以言語精準地描述,然而回想起來,或許要到了那一刻他才能確信:啊、在某個時刻他早就喜歡上了這個人。
齒輪慢慢地咬合在了一起;然後又一點、一點地轉開。嚴冬過完後春天悄悄到來,畢業後的夏天,然後在秋季站上球場。穿上不同球衣的岩泉站在球場的對面,他微笑著,在互相握手時故意加重了力道。岩泉接收到了訊號,咧著嘴表示接受挑釁。
及川躺在單人床上,回想著就覺得好笑。他抓起放在床頭充電的手機,在躊躇之前先傳出了訊息。什麼時候去東京啊?很快就來了回覆。週末、一眨眼時間就溜走從不等人。及川的手指有些僵硬地按著,遲遲選不到正確的字。我去送你吧,附上了討人厭的表情符號。岩泉倒也沒有要阻止他的意思,說要來就來吧。
他們改變得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劇烈,卻在微小的不同之間畏懼了起來,好像再也無法回到最初的模樣。其實也沒關係啊,無法回到最初的話,就不要回去了。
出發那天他等在岩泉家樓下,嗨阿岩,從手機這邊說著的同時一邊和探頭出窗外的岩泉揮手。岩泉大力地嘖了一聲,好像不用透過手機聽筒都聽得見。過了不久岩泉就出現在了大門口,穿得很是輕便。
「早啊、好久不見了。」
去車站吧,他說。
岩泉瞅了他一眼,像是有什麼想問卻又把問題吞了回去。他們並肩走著,暌違了那麼幾週而已,及川想著,空氣又整個不一樣了。岩泉只是走著,像是很平常的模樣,旅行包單手往肩上拎,倒沒什麼重量似的。他想說,我來幫你拿吧,尚未出口的瞬間想起的卻是結子微笑著搖頭。
結子總是笑得很淺,而岩泉是將眉頭皺得很深。
好像對著他都是那樣子的。
岩泉隨口問著比賽的事,他說大概前幾季都不會上先發吧,說著像是稀鬆平常的事。嗯,岩泉點了點頭,總是非常真摯的。
這段路他們走過了無數次,包括下一個路口會映入眼中的招牌、或是哪段路種植哪種路樹都能毫不猶豫地作答。及川將雙手放在口袋裡,突然覺得這一趟走得特別快。
轉眼就到了車站。他也刷了定期進站,岩泉什麼也沒說,就讓他跟在一旁。
幾點的車?
還有二十分鐘,岩泉看了看左腕的錶。
要喝點什麼嗎、我去投個販賣機?
那就咖啡好了。
及川彎下腰取出兩罐咖啡,鋁罐身冰涼有些抓不住,很快就冒出了細小的水珠。岩泉接過後沒有馬上打開,只是放進口袋裡。週末假日的月台上人聲鼎沸,不遠處年輕的母親牽著兩個小男孩,一手一個,像是叮囑著什麼彎下身來;對面月台則聚集了一群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吵鬧的聲音連這一邊都聽得清楚。
他站在岩泉的右手邊。
「阿岩、」他說,「我啊,」
我啊。
「對於選擇了排球一點也不後悔,從以前到現在,就算幾度被迫要放棄也重新走回了這條路上了。跌跌撞撞、起步太慢,其實怎麼樣都好。對我來說,只是繼續追逐著永遠到不了的那個目標就已經是很不可思議的事了。」
一邊說著,嗓子就乾啞了起來。
「即使為了這個目標要付出一切、承受所有疼痛或孤獨,和所有人愈走愈遠,為了走到那裡我都可以承受。即使是跟阿岩,已經走得那麼遠了。」
月台上像是瞬間化為真空,只剩自己的聲音在振動著。
他深吸了口氣。
「不過,我還是喜歡阿岩。」
說完沒辦法地笑了起來。岩泉皺著眉頭,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思索著、就那樣,眼神固定在他的身上。過了幾秒,像是得到了結論。
他說,我知道啊,聲音裡一點動搖也沒有。
「什麼?」
「我是說,你在想的那些事,我早就都知道了。」
以一種平常的姿態說著。
及川還無法思考,那不是他預想中的任何一種反應。然而岩泉從來不放過他。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想要怎樣,明明想要得快要死掉了卻總是不肯示弱,說起來小時候就是這樣。」就那樣盯著他,眼神太過直接。「然後你花了這麼多的時間,繞了一圈,得到的還是這種結論嗎?」
「等一下、跳得太多了......」
他試圖掙扎,但那是岩泉,岩泉太了解他了。
「想要的東西就說想要啊、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情為什麼你就是不懂啊?說什麼就算已經走得很遠了,你真的覺得幾天不見面就可以跟我拉開距離了嗎?然後呢、說完這些話就想要自我完結了?甚至連我的想法都不想知道嗎?」
「可是、可是很可怕啊......」
「有什麼好怕的?」
「萬一賭錯邊了,不是就會失去一切嗎?」
及川摀住了臉,覺得語無倫次了起來。然而下一刻雙腕就被狠狠抓住,岩泉硬是拉開了他擋在眼前的手臂,被眼神看穿的瞬間他無法動彈。車站的警鈴突然響起,就被用力拽了一把,月台上颳起了大風。
岩泉扯著他的雙手,用比平時還要大上許多的音量向他大喊:
「你要相信我啊!」
及川瞇起眼。風太大了。
扯住他的手腕力道一直那樣熟悉,是他的王牌,他的視野裡永遠都會是他。對視的幾秒之間就像是膠卷慢速播放,他在下一秒才得悉即將發生的事,而永遠都慢了半拍。列車疾駛進站的時候那隻手掌按住了他的後頸,上半身被壓著前傾,嘴唇就碰得太過倉促而疼痛。岩泉親吻他的時候閉上了眼,好像一切都演算得完美,只有他在狀況外。
是這樣子的。
及川突然覺得心臟跳得太大聲,如果沒有警鈴蓋過就會洩露所有,但是沒有關係。他也閉上雙眼。在岩泉面前他從來沒有祕密。
「從東京回來就交往吧。」岩泉放開他之後低聲說道。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還來不及停下就被踹上一腳。真是讓人火大!岩泉瞪著他還是一臉不爽,從臉龐到耳稍卻是漲紅的。
左腕上的力道沒有鬆開,捏得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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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雨就到了秋季。
及川在換季掃除時順手從櫥櫃裡翻出了小學時候的相簿,就撈起手機翻拍了幾張照片用通訊軟體發了出去。哇噻!岩泉小時候就長了張兇惡的臉耶!花卷迅速地在群組裡發了感想,附帶幾個輕易能夠惹惱人的貼圖。岩泉只回了一句:你給我等著。松川倒是饒有興味地也傳了幾張自己幼年時的照片。阿松二十年來都沒變啊!幼稚園就一臉沒睡飽的樣子!花卷也跟著傳了起來,童年和高中時期混在一起,整天手機叮叮咚咚響個不停。
夜晚岩泉來了電話。及川將手機調成擴音功能,躺在床上習慣性地抓起排球向天花板拋去。日光燈有些眩目,索性就閉上眼,岩泉在電話那頭發現他有些分心,威脅著要掛電話時他才又急忙求饒。哈哈、聽到阿岩的聲音就鬆懈下來了,他忍不住笑著說。
岩泉不明顯地嘆了口氣,大概是撓著頭邊不耐地想要掛掉電話。他急忙說著不是那麼至關緊要的小事,說著語速就又慢了下來。見不到面的時候,或者是,見到面了卻無法看進岩泉的雙眼的時候,坐在對面卻無法延續對話的時候,他想,猜測總是痛苦而折磨,明明已經在最後的山嶺了,月亮卻被雲海遮擋。
「阿岩真是狡猾。」
他無意識地說出。哈?岩泉發出了質疑的聲音,及川忍不住就抱怨了起來。
「為什麼講得好像要離開宮城一樣啊!害我在大庭廣眾下講出那麼丟臉的話還不顧他人眼光在人來人往的月台上摟摟抱抱的結果兩個禮拜就要回來?完全是詐欺吧詐欺!」
「誰知道你會把臨時調派誤會成調職啊!」
岩泉沒耐性地從電話那頭吼著。
「不是啊!是阿岩那種說法混淆視聽啦!」
他嚴正抗議著,卻又不小心笑了起來。
岩泉回宮城的時候正好是季後賽打得正熱的一週,他並不是每一場都坐冷板凳,但上場時間也並不長。及川站在場邊,熱身時盯著球場,沒有一秒鐘讓球消失在視線之外。教練喊了他的名字,他就站上了底線。
他親吻排球,排球也回以親吻;岩泉並不在場上,然而已經不要緊了。
將球體高高上拋,他便準備好要起跳,胸腔飽滿、肩胛向後,像是展翅的瞬間。體育館的燈光一如以往的刺眼,及川縱身躍起。比起昨天,又更接近了一點,但在到達那個地方之前永遠都不足夠。賽事尾聲他又被換了上場,眼角餘光捕捉到熟悉的身影時已經是球在對面彈地而起的時候,第二記發球也穩穩地在靠近邊線的地方得分,他向觀眾席熱烈地揮著手,然後毫不意外地被隊友罵了一頓。
比賽結束後,岩泉等在停車場外,雙手插在軍綠色的風衣口袋裡將嘴唇抿成一字。等很久了?他走上去,輕聲問著。
岩泉說,走吧,像是呼吸那樣自然。
他們並肩走著,及川走在人行道的外側,有如每一次與人一起走著的時候一樣。岩泉跨出的步伐其實是更大的,但和他走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放慢腳步。彼此修正著,步幅就漸趨一致,像是配合呼吸頻率。
要來我家吃飯嗎、不,還是吃完再回去吧,岩泉說,你想吃什麼?他想了想,傍晚的風也涼了不少,那麼去吃火鍋吧。
車站附近有許多選擇,他們還是到了大學以來常光顧的居食屋;老闆正好掀著暖帘探頭而出,看見他們就笑著招手。今天只有你們兩個啊?老闆邊遞上衛生筷跟濕紙巾,讓他們自己倒水。是啊是啊,就我們兩個,及川將雙手擱在桌面上笑著點頭。
煮滾的鍋很快就送上了桌,味噌湯底的香味混合著長蔥跟白菜的甜味滿溢鼻間,稍微烤過的豆腐擠著鴻喜菇和蘿蔔切片,薄豬肉片涮幾下就可以搵豆乳醬送入口中。鍋邊擺著另外送上來的煮芋頭,筷子一掐就像要化掉。他從鍋中飄起的蒸氣裡看坐在對面的岩泉,岩泉吃飯總是很專注,不像他都左顧右看,或者動不動就把飯粒掉在桌上。及川記得小時候常一起吃飯,媽媽總說岩泉端起碗吃飯禮儀端正,岩泉媽媽就會回誇自己筷子拿得漂亮;他們坐在飯桌的對面,轉眼就是二十年。
岩泉把溫酒倒入杯中,推到他的面前。碰上瓷杯緣才覺得手指有些冷了,他把杯子捧在手掌間,忽然眷戀起那樣的溫度而湊在唇邊卻遲遲無法喝下。岩泉像是想說幾句,還是嘆了口氣。
「你啊、」
「嗯?」
「壞毛病太多了。」
岩泉皺著眉說。
「這不是阿岩都知道嗎。」他笑起來,沒啜兩口就有些醺了。「幾天不見又像老媽子一樣。」
還沒說完岩泉就抓起筷架丟了過去。
「哇、阿岩好暴力。」
「......真不知道你那些女朋友們都怎麼受得了你的。」
岩泉幾乎把尾音吞了下去,他還是在瞬間發現了。我不是要責怪你、岩泉像是要那麼說,他無端就想起多年前的年夜,好像有什麼下一秒就要衝口而出,及川眨著眼,突然覺得哽在胸中的那些突然都清晰了起來。
那時候的他說不清楚,是不敢,現在都覺得抱歉。
「我就這樣不斷地重蹈覆轍。」他輕聲說。
這樣兜著圈子、方向錯誤,繞了一圈之後才發現自己還是回到了原地。而岩泉托著腮,看向他時沒有半分猶豫。
「阿岩總是比我還早懂。」
「那是因為你都把時間浪費在後悔上。」岩泉說,一邊用筷子分開煮得軟爛的白菜。他笑著接了過碗。
阿岩、我啊。每次都先開了口卻接不下去。岩泉等待著,像是太有耐心而不曾催促。
「對我來說,哪邊都很重要。」
不管是排球、或者是你。
「我不想再錯過你了。」
他深深呼吸,隨即笑了起來。
岩泉聽了卻抬起頭。
「及川。」
「嗯?」
「從以前到現在,你和誰在一起、做什麼、想往哪裡走,都是你自己決定的事。我不曾干涉你,也不想改變你,但是我從來沒有打算錯過。」
氤氳的視線裡逐漸模糊了起來,及川想說些什麼,卻只能將嘴角扯出一個尷尬的弧度。他低下頭來,前髮就垂了下來。岩泉嘆了口氣,從對面伸出手。
手指撩過額前的髮絲時轉了個方向,指腹就碰上了眼瞼。這些、那些,繁瑣的、曾經在腦內排練過的不曾預想到的、鬱結在胸中的全部,都太幸運了。
夜深了,他送他回家,夜晚的路下著小雨,他接過岩泉的折傘撐了起來,兩個一百八十公分的男人沒辦法擠進傘底,就那樣零星地讓雨水打在了肩上。岩泉讓他送到了家門口,從玄關換了一把長柄的大傘給他。
不要淋濕了。
哈哈、沒有那麼容易感冒的。
我知道。岩泉抬起臉來,背著玄關的暖色燈光,眼神熠熠地看向他。
明天的預定?
還不知道。
那麼我去找你。
他笑了起來。
岩泉皺起眉頭,有什麼好笑的,像是要這麼問著。他趕緊斂住了笑,卻止不住眼角彎起的弧度。
我只是想、那樣不是太奢侈了嗎?
什麼?
就是明天還能夠見到阿岩,太奢侈了。
及川輕聲說。
......那麼、明天見了,阿岩。
嗯,明天見。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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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泉記得很清楚,自己碰上及川的那一瞬間,像是躁動的全世界都安靜下來。那時他才七歲,及川也是,當然,那時連身高都沒差多少。阿一、他記得及川一開始那樣喊他,喊著喊著過了幾年就突然變成了阿岩。哎呀、阿岩少一個音比較好唸嘛,面對他一瞬間愣住的表情,及川露出了一貫的笑臉。大概就是那一聲阿岩,岩泉想,他的幼少期就在那時草草結束了。
及川是個很狡猾的人,隨便微笑著就可以讓人愛上,岩泉比誰都還清楚。最早是十三歲的時候,起先是一點一點的,後來,如同過江之鯽一般出現的愛慕者他連算都懶得計算。高中的時候最常見的就是午餐時間,女孩子怯生生地過來喊聲及川君、及川說著抱歉就先行離席。他看著及川的背影,傾身露出遺憾的笑臉。松川說岩泉啊,聳著肩卻有些看好戲的樣子,那樣盯著也不會把及川看出一個洞來啊。
他轉過頭,哼都不哼一聲。及川很危險,得要好好看著,他那時候就知道了,當事人自己倒是兜了一圈才明白。
岩泉走到廚房,換了個茶包沖杯新的熱茶,就聽到浴室門軋軋作響。「阿岩、毛巾放在哪裡?」及川從浴室探出一顆濕漉漉的腦袋,他知道自己皺起了眉頭,在心裡大力地嘖了一聲。
「剛剛不是拿了一條給你?」
「啊、丟在床上忘了帶進來了。」
及川無辜地吐舌,半點歉意也沒有。
岩泉沉著臉回到房間,將那條被遺忘在床邊的焦茶色浴巾拎在手裡才走向浴室。「把頭髮擦乾再過來。」邊把柔軟的浴巾丟向及川,岩泉才想起正在泡的熱茶。茶包浸太久,澀味就從舌尖整個擴散開來。
都是及川的錯,他想。
罪魁禍首正坐在他的床邊,剛遞給他的浴巾披在肩上,隨意撥開的瀏海還滴著水。見他走了過來,就向後仰起了臉。
「阿岩、」
喊著露出了尋常難見的柔軟表情。岩泉嘆了口氣,用腳掌踹在他的背上。「好痛!」及川哇哇叫著,他也不顧大聲抗議的及川,擅自抓起毛巾往還滴著水的髮稍就擦了起來。這是交往以來及川第一次來他家裡過夜,他們彼此都還不敢踩進線裡,只能一點一點地互相試探。
「吹風機在櫃子裡,你給我吹乾再睡。」
他坐在床上,彎下腰來幫他擦著頭髮。及川將靠著床沿的背脊不動聲色地移到他的脛骨上,拿來充當睡衣的棉上衣被髮尾染濕了衣領,及川棕色的髮絲在未乾時看上去倒像是深色,在球場的日光燈下則像是蜂蜜一樣的淺褐色,和他們隊上的紺色制服倒是很搭。
及川伸手抓住他的手掌,笑著說阿岩是要把我的脖子扭斷嗎?太大力啦。
囉唆、幫你擦就要感謝我了。
他說著還是再多擦了幾下,確定不會再滴出水來才放開了及川。及川倒也不急著離開,背過身子,側著就讓右臉貼在他的腿上。
會濕,他想,卻沒有再將他推開。
他看不見及川是什麼表情。
前陣子岩泉看了及川的比賽,賽末才趕到的時點他卻沒有錯過及川連續發球得分,從二樓觀眾席看下去及川專注得嚇人,即使距離遙遠,光是看見起跳的瞬間他就知道那球會落在正確的位置,又狠又準。
及川在得分之後抬起頭來向他大力揮手,明明是他熟悉的樣子,卻又很久違了。岩泉將雙手盤在胸前,突然覺得躁動地像是高中時期一樣好笑。松川說,你那樣盯著他也不會看出個洞來。
那也都無所謂啊。
岩泉伸手扳起及川的下顎,沒有錯過大幅後仰的及川瞬間露出驚愕的神情,邊在心裡覺得有些好笑。沒有預告、沒有宣言,他在親吻他的時候習慣性地闔起眼。「.......等、」及川像是要抗議,卻全都被他吞進肚裡。
他沒有什麼耐性,耐性都在青春期看著眼前的人跟一次次沒有結果的戀情空轉而磨耗殆盡。
他卻很有耐性,才等到了這個時候。再次睜開眼時及川已經將雙眼瞇起,像是不能再多承受一秒鐘。這個人,他想,關於排球的事情明明都想得很清楚,關於他的則都無法。
難搞的膽小鬼。
岩泉索性將他拉起,親吻的時候手指插進柔軟而仍濡濕的髮根之間,及川在過長的親吻中有些缺氧,哼出幾個悶音後乾脆推開他大口喘息。
「預告一下啊、要做什麼的話預告一下啊!」抗議還不及說完,他就不耐地打斷。
「要做嗎?」
及川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不需要等待答案。
他從七歲開始看著及川,兩個人齊高的日子裡及川用稚嫩的聲音喊著他的名字,喊著喊著十幾年就過去了。中學時突然抽高的身高也好、愈顯卓越的排球天賦也好,在那樣充滿不安的青春期裡,及川清澈的眼睛裡很容易就佈滿了烏雲。為了揮開那些他沒有多餘的心力或者時間去體會那些複雜的情緒,直到十七歲。他從七歲就看著及川,及川的態度突然變得有所保留的時候,他什麼都沒有放過。那時候他覺得沒有關係,只要及川選擇了他想要的。
然而過了幾年,膝傷又一度擋在了及川和世界之間,第一次那麼實際地體悟了痛感。
他揪住及川的領子,像是青春期的時候一樣,及川卻笑了起來。才知道錯過的就是錯過了,沒有辦法重來。
再次見面的時候及川身邊多了個柔軟的女孩子,而他們距離如此遙遠。
一直都是那樣、好像某種週期循環,當他擺盪得遠了時他卻又驟著接近;花卷用及川的手機打給他,幸災樂禍地說及川又被甩了喝掛了你趕快來接人啊,他沒有一次能夠棄他不顧。
幸好在那些日子裡,及川沒有離排球更加遙遠。漫長的復健後爬過了幾次撞牆期,某個明顯轉涼的日子裡他接到了及川久違的聯繫。阿岩、我離夢想又近了一步,及川在電話線路的那頭說著,聲音聽不清楚。那些日子裡他們很難得才能見上一面,岩泉在退勤時間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停下了腳步,抬起頭來,灰白色的天空像是隨時都會飄雨。
那些自卑自棄的情緒一點都不重要。
他想在那一刻用全部的力道擁抱他。
他在及川身上留下印記,啃咬著一點都不溫柔的吻,及川原先只是含混著胡言亂語,後來竟然有些嗚咽。然而停下動作之後,及川微涼的手指卻觸上了臉頰,將他拉了回來。哈哈、狼狽得要命。及川低語著,琥珀色的雙眼將他映在裏頭,只有那從不說謊。他將及川按在枕上,觸碰的時候一秒也無法保持冷靜。
像是雨水一樣打在他的身上,一點點、毫不保留地將他溶蝕。
長夜將盡時他們才相擁入睡,及川過於淺眠,眼皮底下不安地躁動著的是怎麼樣的夢境他無從得知,只好將他按在臂彎裡頭。略長的髮絲刺在頸間有些發癢,啊,他想,結果最後還是來不及吹乾。那些堆積起來的、讓人疼痛而無法直視的,或者不得不與現實妥協,他不知道及川是如何走到的,但他已經下定決心。那些不是沒有他就無法達成的,及川才是。
他沒有要再錯過一分一秒。
即使不在球場上,他仍然知道及川不會停下腳步。而他也不會。岩泉閉上雙眼,斗室裡他們的體溫靠在一起,只需要一點時間,就會溫暖起來。
fin.
(2015.11發表,2023.09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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