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飛行他總是睡不踏實,三十歲之後索性不再嘗試。及川徹在成田落地,名古屋二次中轉時反而開始睏倦,他把登機證夾在食指跟中指之間,等待中又打了個呵欠。近幾年他很少回來,即使因為比賽入境也幾乎不這樣飛,多半會在東京停留個幾天再搭新幹線,或者根本沒空回去,只能在飯店打發時間。呼吸間乾燥得很熟悉,他在不同的機場停留途經,都是中央空調,但沒有一處的空氣像這裡。
回到家已是下午,他的房間仍保留原來的樣子,只是少了點日常痕跡,改放入塵封的塑膠袋或紙箱。多半再過幾年就會徹底成為儲物室了,他躺上鋪好的被褥,想著應該至少脫掉外套跟襪子,還是不敵睡意。再次睜眼天已經黑了一半,手機躺著幾條未讀訊息,點開才發現以為傳到家族群組的報平安訊息失手發給了另一個置頂視窗。這次停幾天?訊息那頭從來不帶貼圖表情,像是嫌多點一次確認都浪費時間。他想了想還是撥通電話。
那頭接得很快,問他是在仙台還是東京,他才開口就岔了氣,只好清了清喉嚨,說已經在家裡了。
怎麼樣,有沒有想我啊,阿岩?
岩泉沒有回答,問他怎麼突然回來,他漫不經心地說這次假有點長,企圖模糊隱去後話又知道沒那麼好打發。岩泉倒是變得很有耐性,沒有輕易戳穿他的語帶保留,說他到週五都在東京跟企業集訓。
那週末要出來吃飯嗎,他問,又補了句到時把阿卷他們也叫出來。岩泉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及川在心裡讀秒,想著差不多可以打斷了的時候岩泉先說,再看看吧。
也對,你現在週末應該更難約,他笑了笑說。
岩泉沒有回答。我再聯絡你,他聽見那頭嘆了口氣,就說好吧,然後在來不及多說上一句之前先掛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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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泉結婚時他沒有回來,在地球的另一端打FIVB循環賽,用借來的手持DV錄了一段賀詞試圖體面,還是不甘脫口便宜了松川站在那裡。被當面點名的松川早就習慣他的口無遮攔,無私傳來婚禮上的精選畫面,包括致詞影片引發的哄堂大笑,還有岩泉身穿西裝站在紅毯盡頭等人走來的畫面。明明清晰收錄現場歡聲,及川在更衣室長凳上點開終於載好的影片時仍覺得失真。像是靜止一樣的畫面,除了手持鏡頭輕輕晃動之外幾乎沒有區別,直到新娘走到了面前。及川在隊友喊他的時候關掉視窗,抬起頭來視界又湧入現實。當晚下榻的飯店都是雙人房,他躺在軟得讓人失眠的床上回訊息,訕訕地說阿岩穿西裝真是滿奇怪的,以前一直以為他會走傳統婚禮儀式。松川說確實感覺很不搭調,我還拍了其他照片,要看嗎?
他說不了,回去再說。
不過還真的沒想過岩泉會第一個結婚,松川說,我們當時都以為會是花卷。
算了吧,叫他先找份穩定工作再去禍害別人,及川心不在焉地輸入訊息。在浴室裡鼓搗好一陣子的隊友終於推開門,問他要不要接著洗。
他揮揮手,敷衍著翻過手機。
問是問了,電話掛斷反而又覺得沒那麼想見到岩泉。他想起上一次久違地回老家時想叫岩泉來車站接他,撥出電話在接通的前一秒才發現不對。這個人正在跟別人交往,及川在月台上發愣,嘴裡乾巴巴的。甚至也不是特別告訴了他,而是在四人群組裡稀鬆平常地推掉花卷的聚會邀請,說因為有了先約。先約是誰,女朋友嗎?花卷用沒人能阻止的速度問得太順,而岩泉沒有否認。
及川在十幾小時後看到對話紀錄,彼時他跟隊友下訓練後去酒吧,一邊啜入Vodka Lime百無聊賴地滑過視窗。說不上是酒精還是其他東西讓他頭皮發麻,及川沒發現自己陷入了沉默,直到有人拍拍他的手臂。Tōru,你也來嗎?有著柔軟捲髮和褐色皮膚的隊友用西語的舌頭喊他的名字,他還沒反應過來,思緒就被衝進舞池的年輕身體和其他東西捲走。回憶畫面還沒來得及跑完電話就被接通,及川在瞬間腦袋轉了幾圈,還沒想好藉口無法發話,直到岩泉不耐地問要幹嘛才期期艾艾。
你有空嗎,他問,岩泉吭了一聲,又問了一句到底什麼事,大抵以為他只是有話要說。他說沒有,扯開話題沒幾句就藉故掛斷,最後還是訊息操控花卷把車開到仙台站東口接人。
「阿卷總是很閒。」他在副駕駛座扣上安全帶吹了口哨。
「那是為了你把時間空出來了啊,不知感恩的傢伙。」花卷挑起眉毛,更像是只看得見眉骨高高浮起,一邊誇張數落他沒良心。
「哈哈,抱歉抱歉。」及川看向退後消失在視野裡的商店街,手機翻了幾圈還是捏在手裡。「不過可以推掉的約就沒那麼重要吧。」
「雖然你說的沒錯,但聽了很火大。」
「⋯⋯反過來說,不會推掉的約就很重要。」
他大嘆口氣,說一定是在岩泉心中的順位大幅下降。花卷瞟他一眼,問他有沒有想過可能是從來都沒排得那麼前面過?嗯,沒想過。及川面無表情地說。
岩泉走出了合理的人生軌跡,穩定升上管理職,和年齡相當的女性交往論及婚嫁,比起進程會不會太快更像是本該如此。回過頭來反而是一路走到二十後半的狀態更不對勁,就好像是被什麼拖住停滯不前,終於在這個分水嶺給擺脫掉。
「硬要說起來,那個什麼拖著岩泉人生的就是你啊。」花卷在嘈雜的居酒屋裡喊,邊用夾著鹽辛的筷子指向他,及川荒唐大笑,差點把金平牛蒡從喉嚨裡咳出來。「照阿卷的說法,反正我從來都沒排得那麼前面過,大概也不是我吧。」
「除了你也沒別的了,岩泉就認識你最倒霉。」
「⋯⋯那我也早就走了,二十歲之後不關我的事。」他一點都不心虛地說。
大概是跟花卷喝到太晚,時差又沒倒過來,及川隔天難得地睡到中午,直到被催命一般的連續來電吵了起來。他沒睜開眼睛就接了電話,又是行動先於思考。
你回宮城了?
⋯⋯嗯,昨天,他聽起來像是快死了,及川想,一邊靠著牆坐了起來。太陽穴跳得厲害,還沒喚回注意力就錯過了幾句泥鰍一樣溜過去的話。岩泉喊他,及川,你有在聽嗎?他乾笑了幾聲。
對不起。
啊?
對不起,他狼狽地說,我沒在聽。
回來了就碰個面吧,岩泉說,反正你這幾天都在,一起吃個飯打聲招呼。根本不需要問是跟誰,他敷衍著答應,掛掉電話才發現自己一身冷汗。到了約定的那天他提著準備好的禮物,岩泉的車停在門口,他踩錯一步,才自覺地往後座拉開車門。
當晚及川把回程的機票提前,匆匆逃出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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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川徹做了個夢,睜開眼時恍惚摸到鋪木地板,頓時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直到看見久違又熟悉的天花板他才醒來,是在宮城,不在其他地方。說也奇怪,飛往其他國度時他很少睡過頭,唯有回到這裡會錯過應當響起的鬧鐘。拖拖拉拉地下樓後他不意外地發現爸爸早已出門,餐桌上只剩媽媽和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來的外甥。猛坐在他的位子上扒第二碗飯,免不了飯前又要打一架,還是沒佔上先出生幾年的便宜。終於坐下端起味噌湯時,及川才以自己都沒發現的方式舒服地嘆了口氣。媽媽把他始終不知道如何煎好的荷包蛋往面前推,一邊遞過醬油,笑著說你很久沒吃和食了吧,現在用筷子的手勢很奇怪。
「不會吧,」他故作驚訝,「用筷子、游泳,還有騎腳踏車,這些不是三歲學會了以後就會永遠被身體記住的事嗎?」
「還有發球。」猛邊把荷包蛋拉到白飯上頭也不抬地說。
「對,還有發球。」他有意識地笑了笑。
猛在早餐後問他要不要去排球教室走走,他狐疑地問你不用去上課嗎?又問你現在幾歲了,應該還是大學生吧。
現在放暑假啊,猛無奈地搖頭。臨出門前他又想起下午敲了一個運動雜誌訪談,改口說那陪你散步去車站。猛說竟然連回來前敲好的行程都可以忘,會不會太誇張。
「你什麼時候才能穩重一點啊,阿一都結婚了。」
及川愣了一秒,猛以為他還要反駁,最後只是笑了笑。「對耶,阿岩都結婚了,還以為那種頑固腦袋只有我受得了。」
「是反過來吧。」
「哈哈,那是你不知道。」
不過在阿根廷我也很搶手的,雖然結婚大概有點難,及川想了想說。他把話題帶到猛有沒有交女朋友身上,一陣幼稚的爭執之後定論在果然還是沒有高中的阿徹那麼受歡迎;猛冷冷地說只有毫無成就的人才會一再重提當年勇,而且你那時也狂被甩,不要以為我都不記得了。及川心想,就是什麼都記得才要命,他把姪子送到票閘口才兩手空空地散步回家,一邊試圖回想約訪的地點,卻什麼都撈不出來。
他試圖把後腦杓翹起來的頭髮壓平,煩躁地想這種時候就會很想抽菸。當然他不會,如果他會抽菸的話,好羨慕可以抽菸的人。他想回到體育館對著空氣練一百次跳發,打到手指失去知覺、關節抽痛,到擠不出任何一滴剩下的體力為止。
松川傳來的照片裡岩泉低下頭的模樣很溫柔,那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他反覆看著自己沒能到場的那一天,他不在,而岩泉不會因此停下腳步。
究竟是沒能到場,或者辦不到呢?
那些包藏在核中,咬到最後一口才發現發酸,及川想,他分明可以讓蘋果直接掉在地上。但他用雙手接住,落在手心的瞬間才發現還在滾燙。他總是一再地往回翻找,試圖找出某一秒鐘可以證明那些曾經存在的證據,但回憶容易鍍金。及川把手機塞回口袋,他需要的是除靈,殺掉所有心存僥倖。好想抽菸,他嫉妒地瞇起眼睛,有些事他永遠不會去做。他沒有傷害自己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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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採訪約在站前不遠的某個攝影棚,及川選擇攝入咖啡,試圖進入工作狀態之後反而顯得輕鬆。棚內化妝師用海綿輕拍他的臉頰,問他是否對邀訪相當習慣因而顯得游刃有餘。及川半閉著眼,以擅長的方式笑著說其實我很緊張,這種拍攝好像是第一次。是嗎,他們說你是知名國際選手,感覺上要很常跟鎂光燈打交道。年輕的化妝師動作熟稔,話語跟手勢一樣輕柔落下。及川沒有繼續抬槓,他習慣的是體育館天井的LED光線而非攝影棚內搭起的閃光燈,回答問題時也不是這樣輕鬆坐在沙發上,而是在IH賽後的休息室外汗流浹背地站著,雙腳和嘴唇盡皆麻木。
但當時還能輕易發出豪語,即使從沒打出過宮城,他也覺得自己在那個階段把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到最好,再一次他也會選擇荊棘而非康莊。那時他選擇了岩泉,只能是岩泉,有什麼是必須在那個時候跟他一起才能完成的事。而下一個岔路他決定走向世界,他向與談人揚起微笑,這些都是必經的,我不曾後悔。
回程電車上他忽然想起某個賽季空檔,跟隊友在聚會中玩笑性質地算了塔羅,其中一個人的妻子正好擅長此道,便讓他在心中覆述問題三次之後抽牌。及川在個性上終究不信,幾乎是放空腦袋隨意抽出幾張牌卡。他不記得那次占卜的結果究竟如何,只記得在對應某個課題的位置抽出了一張倒吊者的紙牌。倒吊者的關鍵字是犧牲,她說,當你如此處理感情時,犧牲只是一種自我陶醉,你會感到痛苦困頓,而無法獲得相對應的回報。及川眨了眨眼,還來不及說些什麼旁邊就鼓譟起鬨,說原來Tōru談戀愛是這樣。
什麼意思?
啊,因為比起浪漫主義,你更像是利己主義者。
他欲反駁,又想或許是這樣沒錯。自我陶醉的犧牲確實是只想著自己而顧不上別人。及川想起最後的夏天,藍圖過於異想天開,而岩泉是唯一沒有面露懷疑的人。你決定了就好,岩泉說,他以為那是一種全然的信任,後來想起或許更像是因為跟自己再無關係。彼時他無暇顧及,而岩泉不會把事情搬上檯面,直到離開日本的第二季在網路電話的兩端終於爆發。他先逞口舌之快,岩泉煩躁地回罵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要以為世界還是繞著你轉。他錯愕地無法回話,下一秒通話又恢復冷靜。我不是那個意思,那頭低聲道歉,但我已經不是你的隊友了,你的所有決定我都無法負責。
回想起來是很模糊的事,然而說不定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他知道在選擇排球的時候勢必要放下什麼,那些包括優先順序,毫無保留的攤開,還有踩在底線上也能夠被原諒的權利,岩泉從前無條件交出的,現在都一一收回。他理應不服抗告,他跟岩泉之間應該有更多可以定義的方式,但及川發現自己仍然無話可說。他選擇了排球,也選擇以排球做為跟岩泉之間最重要的維繫,那麼在決定要隻身走向世界的同時,就該明白這些全是因他而起。
岩泉用決絕的方式告訴他:未來你與排球的一切,都再跟我沒有任何關係。及川想大喊開什麼玩笑,想把自己都整理好才向他發難的岩泉從衣領揪起來,和十五歲的時候一樣打上一架再廉價地和好,那應該是最簡單的方式。但他已經走得太遠了。
只能往前走,再往前,走不動了就手腳併用地匍匐爬行,沒有停在原地的選項。直到他坐在塔羅牌陣前方,忽而發現自己倒吊在刑架上。
我想要抵達,所以我心甘情願地倒掛等待。所做之事滑稽而帶來不了痛苦以外的事物,他以為那是正確的途徑。
於是等待,一直等待。及川想,他應該要問如何下來,他無法為自己赦罪,只有一個人做得到。但是選擇倒吊或是掉下來始終是他自己的事情,現在是,往後也是。
岩泉沒有把帖子寄來阿根廷,他問了,他說不要吧,感覺會寄丟。叫猛去你家拿就好,反正很近,他在地球的這一端說。岩泉說好,那你來嗎?他說好像走不了,看著賽程表嘟囔除非我們第一輪就被刷掉。那就是不會的意思,岩泉沒有繼續話題,只問他腳踝怎麼樣了。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來岩泉問的是上一個賽季當中的韌帶損傷。
他想說那是之前的事了,阿岩,但張開嘴還是簡單地說已經好了很多。就像他也停留在上一季,他以為會是一個階段,會有結束,會有下一個人,經過而不會停留太久,所以不用知道太多也不要緊。在掛上電話前岩泉告訴他前陣子從老家找到一些東西,會讓猛一起帶回去。
啊,要搬去新房嗎,及川恍然地說。岩泉說只是順便收拾了一下,卻也不置可否。他盯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暗下來的手機螢幕應聲,說恭喜。
岩泉要結婚了,他什麼都沒整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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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過赤道連啤酒的味道都不一樣,成年之後的及川徹每次都這樣想,他沒來得及在日本喝上第一口啤酒,就毅然決然飛往南半球的國家,說出來大概是十五歲的自己都會感到訝異的事。酒精也好,還有駕照,那些當他終於到了可以去做的年紀時已經遠在國境之外,於是翻開答案都和他人截然不同。
花卷在他推開拉門進屋時就抬起了手,他把淺色的頭髮剪得更短,恍惚一看還以為回到了高中,及川拉開高腳椅,說還好我不是最晚到的,一邊探頭跟坐在最裡面的松川打了招呼。松川熟練地拆開毛豆,問他是不是也一杯生啤,及川說好,酒精跟氣泡的組合是最好的,他感嘆著活過來了,邊把小缽的燉物拉到面前。
酒過幾巡之後岩泉才拎著運動外套出現,松川問他今天喝不喝,我開車,岩泉要了豆腐跟烏龍茶,坐定先灌了一杯冰水才轉頭問他這次回來多久。
「禮拜三的飛機。」他算了算,也就再過幾天。
「不是說這次休比較久嗎?」
「嗯,也過一半了。」
不過以後應該就不會隔那麼久才回來,及川扶著啤酒杯緣,說其實這幾年也是到處在飛,不過也該你們來看我。算了吧,松川皮笑肉不笑,說你跟花卷去玩就好,反正他也不用煩惱怎麼排假。
比起排假應該先擔心湊不湊得到機票錢。
或者在阿根廷水土不服拉肚子死掉。
喂,及川出去十幾年還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我就會死掉,花卷佯裝不滿抗議。岩泉笑著說你跟這傢伙比,他的生命力旺盛多了,他不置可否又再抬起手續了一杯飲料。
還是啤酒嗎?換燒酌吧,啤酒在哪裡都可以喝。就像及川徹在哪裡都能活得下去。
手機響起時及川撐著下顎聽花卷鉅細描述一場失敗的面試,還是岩泉先看到亮起的螢幕往他那邊推。換做平常他會掛斷,或翻過手機等震動自然停止,但他站起身到門外去接。經紀人聽起來在地鐵站,在吵嚷中揚著聲音問他根本可以訊息解決的事情,及川側著頭慢慢回答,伸手按住眉骨中間。幾分鐘後他索性靠上外牆,沒多久拉門磕碰作響,回過頭是岩泉掀開暖帘走了出來。岩泉對他揚揚手中的菸盒權充解釋,及川點頭,心不在焉地等電話掛上才走了過去。
「站遠一點。」岩泉把菸夾在指節中間,抬起左手的時候總有光線晃進眼裡,他看著薄薄兩片嘴唇間吐出的煙霧心想其實沒有關係,但還是站在了上風處。
「以為阿岩不會來了,還想說待會要蹭誰的車回家。」
「沒有說要載你,」岩泉不客氣地吐槽,他就無來由地想要發笑。他問岩泉要搬到哪,岩泉報出地址,大概是五六個車站外,又說其實沒那麼快交屋,大概還是要等年後。
「啊,禮金有收到吧。」
「收到了。」岩泉說,「你包太多了,不如拿去補貼機票錢。」
「及川選手還是有點錢的,不要擔心。」
「那也還是太多了。」
岩泉咬著香菸說,他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對街,人來人往的街道乍看像是十年如一日,分明已經陌生。反正比賽的機票都有補貼,他含糊地說,而且我本來就該包多一點。岩泉沒有再和他爭執,他順勢問起當天都來了哪些熟人,球隊的大多都來了,教練也來了,渡沒來,說那天有排班。影山嗎,影山沒有,他跟你一樣旅外,不過牛島來了。
哈?他為什麼來?他就不用打循環賽嗎?
說剛好輪空,岩泉聳肩。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啊⋯⋯好火大,竟然輸給小牛若。」
「你一直都沒贏過他啊。」
「閉嘴,我說的才不是那個。」
及川忿忿地說,岩泉倒是笑了一聲。他看向他,岩泉說,你好像再過十年還會是這樣。還是不要吧,他想,算了,岩泉不知道他吊在那裡。
但也是可以透露一點。
「我跟阿卷打賭,」他深深呼吸,「說在阿岩心裡我的排名到底是往下掉了還是根本沒在前面過。那時候還滿篤定的,現在又覺得不妙⋯⋯但是總不可能排在小牛若後面吧。」
「沒有,你在前面。」岩泉想了想說,其實現在也是,習慣很難改。及川頓了一下沒有馬上接話。岩泉看了他一眼,把香菸捏在指間。
「所以我想說還是不要跟你一直碰面比較好。」
「哇,阿岩好狠心。」
「⋯⋯你才是。」
前面三十年都這樣,麻煩得要死,岩泉說。以後就不了。
他大概露出了難看的表情,岩泉背過身去抽完最後兩口菸。我希望你過得不幸,及川盯著自己的影子。他想說惡毒的話,說我詛咒你,不准在沒有我的地方變得幸福,聽起來無聊又可憐得要命。但也有可能遇到我的這件事本身就是最不幸的。
我想回去,我不想再繼續,我想從那裡下來。
及川說,還是讓我搭便車吧,岩泉嘖了一聲。那是答應了對吧,他追問。
敢吐在車上我就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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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應試成績時他下意識地撥出了電話,及川接得很慢,問候時打著呵欠,岩泉忽而愣了一下。你在睡覺嗎?嗯,這裡是清晨四點,及川帶著濃濃的鼻音,用漫不經心的方式問他怎麼了。岩泉在那一秒忽然忘記了撥通電話的動機,只是聽著那頭傳來的呼吸聲,在安靜裡放大再放大。
阿岩在外頭嗎,及川問,他才想起自己站在路邊撥了電話。沒什麼,岩泉說,完全沒發現語尾含糊得過分。阿岩有些容易暴露的時刻,及川曾經那樣說,他只回了是嗎,因為得意洋洋的樣子太讓人火大而懶得追問。
他猜就是此刻,及川聽出了他的猶疑,然後輕輕哈了一聲。
阿岩也會突然想我。
嗯。
哈哈,真不錯。
這次回來嗎,他在通話中隨口問。時序是第二年的小寒,網路電話的那頭啊了一聲,像是整理著忽而失語。他耐心地等候一個答案,直到及川輕飄飄地開口。
這裡要入夏了。
夏天是球季啊,阿岩。
他總是日復一日、日復一日地跳起,當排球通過打點的前一秒跳起,然後用整條手臂的力道一擊。餵來的球仍然凌厲,但跟他在過往十數年來所習慣的截然不同。網前的助跑,眨眼和呼吸,他想最多的差別是呼吸。
呼吸一致的攻擊是他可以全心信任,會讓他從指骨到皮膚在瞬間熱辣,落地的下一秒用力握拳;他會永遠記得從界外撲救進來的那一球。
劃空的弧線、速度、汗水流進眼睛,跟擊球後指腹的痛感。
夏天沒有來臨就宣告中止,而及川不會在這裡開花。他想告訴及川他也要往前走了,又在穿越地心的距離靜默。
岩泉想,有些東西錯過就是錯過了。他把手機收進口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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