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成為妖怪的我們

 


  入秋下了兩週的雨。晚上的聚餐去嗎?隔壁同事轉過來問。赤葦想了想,說下午外出取完稿件會直接回家。他在三點整離開公司,雨勢感覺沒有要轉小,都營地下鐵換了兩線,到宇內家的時候已經淋得半濕了。

  宇內在玄關等他,收下赤葦準備好的饅頭禮盒時交換似地給出了乾爽的毛巾。雨這麼大還以為赤葦今天不會來了,想說晚點再傳真過去。不,老師這麼說其實是決定要拖到週一才交吧,他將半張臉埋進柔軟的毛巾裡,聽見宇內乾笑了兩聲。

  如果襪子也濕了就脫下來吧,我拿個塑膠袋給您裝。

  不,沒關係,倒是原稿要請老師幫我貼起來。

  當然、當然,宇內抓了抓頭。不過如您所見,還需要大概半小時......。

  於是他也伏在桌前加入趕稿行列,反正雨一時半刻不會停吧,赤葦想,連原稿紙都像是吸飽了水氣一樣,光是撫過紙邊就讓人浮躁。唉,不想工作啊,他順著邊線塗下沾滿黑墨的軟筆,才發現自己用極其普通的聲量說了出口。抬起頭就發現桌子那頭的宇內用完蛋的表情看向他,啊,不,不是那樣,赤葦陷入一陣無聲的尷尬,還是宇內先苦笑著說真的很抱歉。

  不,我也知道老師盡力了,不過如果缺助手這種事一直發生好像還是該先跟我說,他搖了搖頭,至少我可以幫老師問問能幫忙的人力。

  但不想工作就是不想工作啊,比起早起擠始發電車,或是動不動就開會討論沒完沒了的合作企劃,在這裡幫老師趕稿反而是最不消耗的事情。

  不消耗嗎。

  嗯,體力之外的。

  總之,就是不想工作的意思。倒不是因為老師這次的連載投票上不了前三,或者覺得情節太超現實不夠有趣的緣故。抱歉說了這麼多奇怪的話,他嘆了口氣,說明明老師在趕稿我卻在這裡發牢騷,還真是愧疚。

  嗯,您需要的可能是放個長假呢,宇內慢慢站起來,說雖然知道您的意思,有時這麼誠實還是挺讓人打擊的。

  我再去沖一泡茶吧。

  好的,赤葦深深鞠躬,說麻煩您了。


  /

  宇內一直找不到助手,第二週掛了休刊。他直接撥了電話過去報告協調結果,那頭是鬆了口氣的聲音。我開始覺得坐在桌子前面畫稿是件很折騰的事情,宇內向他吐露心聲,也許是年紀的關係,想到什麼的時候手跟不上,就像起跳的瞬間。

  起跳的瞬間,身體無法跟上心裡所想的那樣去做,在那個瞬間就知道好像該尋找其他的方式了。赤葦有這樣的瞬間嗎?宇內問,啊,這並不是作為參考的問題,所以不回答也沒關係。

  他說有,那是我高三的時候。

  喘息的時間還未到來,八月底從隔壁部門來了借調的申請,隔壁是體育月刊,赤葦後知後覺地在幾天後才反應過來。月刊主編找他來開了兩次會,除了說明要請他在專業審查前debug的篇幅之外,也排了幾個需要他到活動現場協助採訪的行程。因為聽說完全是赤葦的同學跟前後輩嘛,40歲後半的主編說,妖怪世代,你也跟這些人在球場上碰到過嗎?

  是的,赤葦點頭,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木兔選手是我高中的學長,所以採訪上應該不成問題,其他選手的部分應該委託協會也可以安排,畢竟現在離資格賽也沒多久時間⋯⋯

  哈哈,找赤葦來幫忙真是正確,感覺你還保有對排球的熱忱呢,主編大笑著說,隨即又投入了各篇文章的排程確認。赤葦在會後接過轉了兩手的名片,協會負責人的名字再熟悉不過,他想了想還是主動去電聯絡。

  好久不見,黑尾學長,我是赤葦。啊,現在是代表體育月刊聯絡的,他在寒暄後馬上進入正題,黑尾在電波的那端用輕鬆的語氣笑了笑,跟他約好了碰頭會面的時間。

  其實說很久不見,好像也不至於吧,黑尾說,赤葦喝什麼?冰咖啡可以嗎?

  拿鐵吧,謝謝,他點頭。上次見到應該是V1的賽事後,赤葦跟宇內在走廊上跟黑尾不期而遇,他還記得那時為西裝筆挺的違和感愣了兩秒的衝擊。黑尾說是啊,不過其實我現在也很少接觸V聯了,這部分的業務轉給了後手⋯⋯啊,謝謝。黑尾笑著從店員那接回信用卡,一邊說現在更常負責全中跟高中聯賽,畢竟看小朋友打球還是更有意思嘛。

  這次接手特企的原因,我看跟赤葦你也差不多吧,因為是「同一個世代」,黑尾若有所思地說。說實話做他們的時候確實更輕鬆,不過也會有種微妙的心情。

  我們的世代究竟還能在舞台上活躍多久呢?黑尾說,一般來說選手會在三十代退役,也有打到四十歲的。不過會一直出現新的小妖怪,所以現在的妖怪世代什麼時候會被追上也很難說喔。

  不過,妖怪們還正在第一線活躍,我們也只能拭目以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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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葦婉拒了黑尾的續攤邀請,晚上跟梟谷的學長們有約,他微笑著說。喔,那傢伙也回東邊了嗎?黑尾饒有興致地問,赤葦想了想,應該沒有,好像這禮拜還有安排比賽。

  他跟黑尾告別,匆匆抵達聚餐現場也已是第二攤的時間。哎呀,工作把赤葦折磨成這樣了,木葉舉著啤酒杯叨叨地說。木兔這幾天嚷嚷著要我們去看比賽,小見要公演、我約了物理治療,猿杙也請不了假,然後赤葦也這麼忙。要是木兔知道赤葦這次也不能去主場應援應該會很傷心的。

  嗯,確實去不了⋯⋯但我還以為木兔學長現在不在意這些事了,赤葦點了新換了酒標的芋燒酌。木葉說,雖然說出來有點好笑,但你去看的時候那傢伙狀態都好得不得了。說起來你之前不是有去嗎?在東京的季後賽,我在網路轉播上看到木兔去找你說話。

  嗯,宇內老師說想取材就聯繫了一下。他漫不經心地回想那次見到木兔的時候,要說狀態好是真的,但也難得看見了大直線的失誤跟舉球員氣得跳腳的模樣,不過木葉講的大抵都正確。

  木兔的球真的很驚人吧,我現在看也覺得不可思議,竟然跟這種傢伙一起打了三年的球呢……。而且木兔,現在好像從字典裡把低潮兩個字刪掉了,真是有點不甘心。木葉說,我們那時可是吃盡了苦頭。

  啊,我有時也會覺得很不可思議。

  不過能變成現在這樣也很好,我看他再動不動低潮那個宮侑會真的殺了他。

  木葉問他要不要續小菜,他把菜單遞過去說點學長想點的吧,一邊想了想,說我偶爾也是。

  怎樣,不甘心嗎?

  嗯。

  看著木兔學長打別人的托球打得那麼順的時候會生出一點挫敗感,當然跟宮侑是不能比的,他能去打更適合自己的球我也很高興,不過這種時候我就會想說,是因為我給不出那麼舒服又刁鑽的球嗎,赤葦邊倒著酒若有所思地說。

  也有可能是奉獻一切的想法錯了,讓他學會去配合別人成長得更快,也是因為他變強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是因為幫他想得太多木兔以前才老是撒嬌。

  嗯,但總之,也許我非常喜歡吧。

  什麼?

  雖然在球場上發揮最佳狀態是最理想的,但可以把狀態不好掛在嘴邊耍賴的木兔學長,感覺很誠實,我非常喜歡那種樣子。

  ……哇,拜託你絕對不要對本人講,我看他會屁股翹到天上,木葉露出一個作嘔的表情。赤葦想其實沒有關係,那個人終究是意氣風發的樣子比較好,這是他的私心。

  不過我比賽赤葦就不會來看,果然還是對木兔更用心。這算什麼,差別待遇嗎?木葉不滿地嚷嚷,赤葦笑著說學長又不會因為我去了就表現得特別好,而且跟學長碰面的時間還滿多的。木葉說你這是不珍惜理所當然的存在,雖然我也知道妖怪世代的比賽比較好看。

  也不是,只是要見到他們最簡單的方式是以球迷的身分入場吧,赤葦說,並不是我們的時間比較不重要,木兔學長也是鷲尾學長也是,活躍在第一線的時候好像就不可能只把時間分給我們。

  嗯,木葉點頭,畢竟,我們是一般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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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偶爾會做不尋常的夢,也許是因為時期,也許是離得夠遠了所以開始想起某些不重要的瑣事。教會他一些事情的學長從他那裡有得到相對等的東西嗎,偶爾會想那樣問,但終究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猜那個人會說有,或者不需要那樣的東西,或者得到了他所不知道的其他,又或者會在他問出口的瞬間露出恍然的表情,說,我都沒有思考過這些事啊。也許對他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那又為什麼他會執意想要得到一個答案呢。

  但是,有什麼是不重要的嗎?就像我們一路走來,有哪一場比賽是輸了也沒關係的嗎?那個人會用再單純不過的表情問,赤葦,你跟我之間,有哪些事情真的一點也不重要嗎?

  你給予我的跟我給予你的,都是組成了我這個人的土壤。那個人會用銳利的眼神看向他,於是他只能用盡力氣迎頭趕上,直到再也跳不起來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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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兔那傢伙跟我抱怨,說我佔用你太多時間,連跟他私底下聯絡都只剩工作,黑尾在訪談結束後要笑不笑地說。赤葦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

  不過黑尾學長都跟那個人聊些什麼呢?赤葦問,黑尾露出了訝異的模樣,讓他無端有些掛不住表情。有時候我覺得不聊排球的話就都像無用的閒聊,他說,但只聊排球,又好像除了這個以外什麼都不剩。

  這個嘛,黑尾說,我跟木兔都聊些什麼,其實什麼都聊,也包括球賽,對,畢竟這是我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環。但是扣掉排球,生活中還是有很多其他的東西,雖然你那種心情我也未必不懂。黑尾頓了頓,看著他露出那種有些不懷好意的微笑說,大概是因為我們無法成為妖怪吧。

  不過⋯⋯我並沒有想要成為他們。

  赤葦說我大概是,也沒有特別想成為妖怪,所以在球場外的安全距離看著的話感覺還不錯。黑尾點頭,笑著說也沒錯。每個位子上都有需要去推動的事,安全距離這個詞用得很準確,因為跟那些人一起在球場上的話,很容易就會被吸入漩渦對吧。

  我那時以為,你會被木兔給吃掉呢,黑尾說。

  請不要說笑了,木兔學長可不會吃人,赤葦有些莞爾地說。而且學長在妖怪當中大概是最普通的吧,跟其他的妖怪世代相比。

  哈哈,像桃太郎跟夥伴那樣。

  比喻得太具象了。

  穿插著偶爾脫線的話題,他陪黑尾走到停車場。黑尾再三確認不必送他回公司,上車發動後又突然降下車窗。

  我剛剛突然想到,赤葦你是那個吧,老婆婆的角色。

  什麼意思?

  是你幫桃太郎準備了糰子,桃太郎才能一路收服夥伴,最終打敗了鬼島上的鬼喔。所以說,沒能成為妖怪的我們其實也對打鬼有著不小的貢獻,這不就是人類才可以做到的事嗎?

  ⋯⋯我沒從這個角度思考過,他坦承地說。

  黑尾咧著嘴,說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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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還是在週五下班後跳上新幹線。去看球,不為了取材或者其他目的,他跟木葉說的不全是實話,赤葦想,其實是因為在觀眾席上最能放空腦袋。去看木兔打球,或者去見木兔,或去看球,這些形容都不夠精準。他是去坐在那裡,讓自己成為眾聲鼓譟當中安靜的其中之一,去咀嚼不能全然理解的意圖。

  但是當那個人張起胸膛,用整片背部的力道帶動手臂的會心一擊,他在那個瞬間感受到了純粹的欣喜。

  賽事結束後他等在附近的咖啡廳,木兔來時已經過了九點。要來我宿舍嗎?木兔說,睡一覺再回去也沒關係吧,太晚了。

  但是沒想到赤葦真的會來,有點驚訝。

  這應該不是第三局跳發出界的藉口吧。

  哈哈,果然還是被發現了。

  木兔把雙手插進風衣口袋,秋天的風已經有些冷了,把領子立起縮在裡頭的樣子格外像是避風的貓頭鷹。他說其實赤葦也很忙吧,所以沒有預期這週會看到你⋯⋯畢竟月底回東京還是可以碰面的嘛。

  但你還是來了,所以我有一點⋯⋯激動。

  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赤葦說,以防萬一確認一下。我來看球的話,心情會變得很好,因為在觀眾席上可以不用考慮過去和未來的事,而且球場的聲音讓人很心安,在這之外還有什麼原因的話,就是因為看木兔學長打球讓人十分暢快。這種被鼓舞的心情大概是在體育館裡的所有人所共享的吧,但也許我出於私心,所以學長表現得好的時候我的心情也會更好。

  但是,我在不在觀眾席對學長來說,應該要是一樣的才對。赤葦說,為什麼會因為我的出現而有所不同呢?

  木兔露出了難以言喻的神情,用雙手虛掩著下半臉說等一下。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剛剛那個算是什麼?

  嗯?

  就是,赤葦說看我打球心情會變好。

  要這樣總結的話好像也可以。因為木兔學長是我最崇拜的球員,赤葦想了想說,從中學到現在,目前也還沒出現刷新紀錄的其他人。

  也就是說最喜歡的是我。

  對。

  一根指頭內最喜歡的球員,是我對吧。

  是這樣沒錯。

  ⋯⋯哇,這真是、太開心了,木兔笑著說。所以說為什麼呢,他想起還未得到解答的疑惑,木兔說那當然是因為,赤葦你也是我一根手指頭以內,最喜歡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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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說一根手指頭以內到底是怎樣的計數啊,日向翔陽在協會安排的採訪結束時忽然向想起什麼似地轉頭問他。我想說赤葦前輩應該知道答案吧,畢竟其他前輩也常常聽不太懂木兔前輩在說什麼。

  這是什麼日文不好的用法,黑尾聽見時忍不住爆笑,是第一名的意思嗎?是第一名的意思吧,木兔這傢伙真是搞笑。

  是第一名的意思,大概,赤葦點了點頭,不確定該不該詢問究竟為什麼會提起這個形容。黑尾說真懷念啊,想到以前在球場上也是雞飛狗跳的,不過日向你也不怎麼講人話吧,每次跟犬岡都稀裡呼嚕的不知道在講些什麼。

  不、不好意思,日向漲紅了臉。黑尾拍著他的背說沒關係啦,反正妖怪跟妖怪在球場上能溝通就好。

  但是舉球員真厲害啊,以前跟影山一起打球的時候也是,現在打侑前輩的球也是,好像會讀心術一樣都能把球托得恰到好處。不過侑前輩偶爾也會抱怨木兔前輩很難伺候⋯⋯赤葦前輩以前是怎麼跟木兔前輩配合得那麼好啊?有什麼祕訣嗎?

  就是,把練習中的東西100%發揮出來⋯⋯不,大概要120%吧,赤葦說。因為木兔學長在實戰中會再進化,所以偶爾會被逼出更多之前沒有試過的東西。

  說實話很困難,但是王牌要求的話還是得做到才行,赤葦想了想說。不過木兔學長其實很單純,他的目標就是把每一球都接起來,然後每一球都打回去。完成困難的串連才能快樂打球,日向聽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這麼說來,木兔前輩偶爾會這樣說⋯⋯

  雖然很困難,但不是毫無可能,對吧。


  /

  這是特別合作企劃的修正方案,赤葦在家庭餐廳點了熱紅茶,把草案推往桌子對面。宇內有些緊張地翻著他遞過來的紙本,翻到最後一頁終於安心地鬆了口氣。

  大方向上好像跟上次談得沒怎麼變。

  因為原案已經很周全了,我只有針對人物設定做一些修正。當然,也藉著體育月刊的採訪順便諮詢了一些線上球員,基本上老師的故事反應都滿好的。

  赤葦從公事包裡拿出另一個紙袋,說這些是老師要的參考照片,是排協的黑尾先生動用關係要來的(據說是高中後輩的妹妹在當體育記者⋯⋯扯遠了),也請老師再看看還有沒有什麼需要。

  嗯,這些應該差不多了,非常感謝協會的幫忙。宇內在大致看完手中的資料後問赤葦何時會結束借調,赤葦說其實差不多了,剩下一些收尾的東西。老師這邊怎麼樣?助手都補齊了嗎?

  應該是都上軌道了,宇內苦笑著說,希望之後不會再有麻煩您一起趕稿的狀況。

  不過還有這個⋯⋯雖然說到時候連載故事那邊會讓老師休刊的⋯⋯

  那、那我也多準備幾話的存稿⋯⋯

  說到這個,宇內老師上次不是問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感到力不從心的嗎?赤葦忽然想了起來,我那時說是高三,其實應該更早一點。

  當我意識到必須要每次都超越自己的極限,才搆得到那些天才們的腳下時,就清楚知道我屬於的並不是球場上的「那裡」,而是觀眾席上的「這裡」。不是有那個嗎,稱為妖怪世代的那群人,那是我的前輩、後輩跟同學,是我的世代。

  但是我是無法成為妖怪的,在清楚認知到這點之後,我就感受到了應該要去尋找其他的方式。我想老師應該也很清楚我在說的是什麼。

  宇內緩緩地點頭,說確實是這樣。

  不過我覺得很有意思,過了一會宇內說,無法成為妖怪的我們,或許以後我會用這個來創作點什麼。

  ⋯⋯聽起來像午間的不倫肥皂劇。

  哈哈,還真的有一點。

  我覺得很好,讓我們凡人做一些只有凡人能做的事,宇內斟酌著用詞對他微笑。赤葦想了想,說好。

  讓我們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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